猛然看见儿子,草叶惊喜地抓住胳膊再不放手。她看了儿子的模样就看儿子的身板,看过手脚再回头看模样,颤悠悠摸过了头发就流下了眼泪。
“长高了------也胖了,我还担心你在外头受罪呢——”
“咋会受罪呢?”马碎牛乐呵呵地说。
见到母亲的第一眼他就有些奇怪:怎么妈妈变矮了?他看了一眼熟悉的院子,发现所有的东西——甚至高大的窑门都缩小了一圈,就像萝卜剥去了皮。
马碎牛安慰妈妈说:“在外边比在家里吃得还好:肉菜、细粮,还不要钱。睡得也舒服——外地没有炕,把那床上就铺了几层褥子。睡到上边把被子一盖,上下都是软的。——妈,我还见到了**!我亲眼见到的!”
草叶激动地笑,擦着不断涌出的眼泪。
“我娃好命。妈连县长都没见过。走,到窑里给妈说,说说你见到**的事;外间太冷。”
马碎牛一边往窑里走一边不经意地问:“我大呢?”
草叶胆怯地看他一眼,抹去眼泪,伤心地说:“刚让押走------夜晚有批判会。”
马碎牛吃惊极了!立地停下脚步,浑身的肌肉忽然就硬的像砖头,愤怒的形象就像一头咆哮的雄狮。他变声变调地问:“啥?啥?批判他?批判一个认不得字的贫农?批判一个任劳任怨的小队长?——这是哪个狗日干的?”
草叶害怕极了。一边把马碎牛往窑里推,一边含糊地说:“进窑,先到窑里,我给你慢慢说。”
马碎牛骂咧咧地被妈妈推进窑门,一口一个:“掰毁了狗日的!”吓得草叶顺手关上了窑门,脊背就靠在了门上。
“妈,是谁?是谁整我大呢?”马碎牛瞪起眼睛问。
草叶担心地看着他,嗫嚅道:“你嫑生气,是狗娃——”
“啥?!”马碎牛更加吃惊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狗娃可是他自儿时起就不离影儿的玩伴、也是他口头的结拜弟兄啊!情意笃深,只是头脑简单。他怎么会——
马碎牛难以置信:“我串联前还好好的,这才几个月,咋能变化这么大的?”
草叶伤心地抹着眼泪。她把马碎牛推到火炕跟前,看着他坐好,这才半个屁股担在炕边,不放心地抓住他的胳膊、手腕,哀哀痛痛说:“唉,也就是你走那天的事------那晚上把人都能吓死------”
原来就在马碎牛外出串联那天,县上公安局就把吴道长放了。说是不够判刑标准,让押回公社监督改造。公社造反派司令梁一划希望一鸣惊人,把吴道长关了两天用尽手段也毫无收获;失望之余,这就通知大队长去领人。偏偏平时那几个趁手的基干民兵不在跟前,“狼剩饭”也觉得事情不大,就让明明和狗娃去了公社。
梁一划看到来的是两个半大小伙,十分高兴。他鼓动说:“你们村是前公社所在地,到了这轰轰烈烈的革命时代却成了全公社造反最落后的村子。知道是啥原因吗?是因为印把子没有掌握在具有革命造反精神的红卫兵手里、换句话说是没有掌握在像你俩这样的年轻人手里。看看你们大队长:思想保守不关心政治,却把个有历史问题的老道当宝贝,胡说什么贫下中农离不开他。这话说的就没有原则性麽!再看看你们的小队干部,那都是一群政治上的文盲。只知道埋头拉车,却从不抬头看路。热衷于田间管理,无视国家改变颜色。这是一种消极对抗文化大革命的错误行为。按说这样的领导班子早该撤换了,那一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干部也早该被打倒了;奇怪的是,你们马跑泉村的红卫兵造反队始终都没有成立起来。你们村干部队伍老龄化了,群众也被他们蒙蔽的有些麻木了;你们村已经远远落后于全公社的革命形势。为马跑泉前途计,再不敢用他们那些老干部了!你们年轻人要勇敢地站出来,组建自己的队伍,踢翻领导闹革命,以后的马跑泉就应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狗娃听的入迷,明明却唯唯诺诺。梁一划看了他俩一眼,诱惑道:“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不要枉活一生。——走,到后边仓库领人。”
吴道长的变化让明明吓了一跳!这老道更黑更瘦了,两腮凹陷、颧骨突出,头发胡子蓬乱不堪,几乎把脸遮完了。昔日目中那慑人的睛光荡然无存,两只浑浊的眼球萎缩在眼眶里恐惧地瞪着梁一划。身上的道袍又脏又烂,神情萎靡,整个人就像一具行将就木的干尸。明明动了恻隐之心,想安慰他两句,碍着梁一划在当面,只好作罢。
明明恼恨梁一划下手狠,把他那些挑拨离间的话当放屁。狗娃就认了真。他想到马碎牛在六中那叱咤风云、一呼百应的阵势,很是羡慕当一个造反司令的威风。门口有人站岗、沟子后头还跟着卫兵;进门要打报告、开口要称司令。这样的生活怎不让人心动?
狗娃看到明明只是忙于和看守库房的警卫办理交接手续,无暇顾及自己,侧过身子悄声问梁一划:“那——咋样造反呢?”
梁一划笑嘻嘻地鼓励他:“回到村上以后,先联络一些和你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人员只要有十个八个的就可以成立造反组织了。到时候,我再到你们村上去表示祝贺,承认你们造反的合法性,你们就算我手下的造反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造反了。不要急于求成,你们可以先搜集证据、搞个大批判会,先把‘狼剩饭’批倒批臭,接着就夺权;这叫‘不破不立’。经我正式批准你们的夺权属于革命行动后,马跑泉的事你们就可以说了算。”
狗娃有些迟疑,心里也没底,疑惑地问:“我在村上啥会都没参加过,‘狼剩饭’平时都说了些啥干了些啥我也不知道,到哪儿搜集他的罪证呢?”
梁一划提醒说:“你忘了?四清运动时他就有经济问题!花社员的血汗钱到市上看电影,这就是不折不扣的贪污。他也就是四不清干部------”
“那才是两毛钱。”狗娃难以相信区区之数就能给人定罪、撤职、批斗。
“贪污不在钱多少。”梁一划开导说:“关键是性质恶劣。那叫公款,花一分钱也是贪污。”看到狗娃点头理解,他进一步启发狗娃:“还有你们村的抽水站,我就一直怀疑那块不见了的石碑就藏在底下。你知道这是啥行为吗?这和地主埋藏变天帐是一个性质,都是不甘心灭亡、是等待复辟!有朝一日——你回去后,先不要声张,要多听群众反映,看广大的贫下中农都有些啥议论,只要是关于你们大队长的,你就记下来,隔两天向我汇报一次。时间长了,还怕搜集不到他的罪证?”
狗娃问:“这就是文化大革命?”
梁一划说:“还不完全是。文化大革命的形式丰富多彩,斗批改也只是个开头。现在全国都在‘早请示、晚汇报’,你们村就没人组织。全国人民都在跳‘忠字舞’,你们村就没一个人跳,带累的公社也评不上先进。外地人都开始养‘忠字猪’了,你们村连牲口的头花上都挽的是封建迷信的‘万字结’------”
“忠字猪?”狗娃没听明白。
“啊,就是把烙铁烧红,在每一头猪的脑门上烙出一个‘忠’字来。”
狗娃有信心了。他不明白为啥明明就笑得喘不上气?
进村时,狗娃说他肚子疼,明明就一个人陪着吴道长去了药王洞。
狗娃开始联络人。在路上他就想好了,年龄相当或者是年龄稍大的,难以服从自己的领导;看来只能在下一茬娃娃身上打主意。狗娃一个人一个人地争取,忙了七八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聚拢了十数个劣狡少年。狗娃自封司令,给自己的造反组织捏了个名字叫“一泉红”,还说造反成功后这就是新的村名。他心中没底,每天都在太阳压山后亲自跑到公社,把造反的进展及时汇报给梁一划。梁一划每次都亲切地接待他,不但大加赞扬狗娃的革命造反精神,还印制了五十个红袖章发给了他。并且告诉狗娃,他的造反队从现在起就是合法的红卫兵组织了,就像以前的共青团。
狗娃胆气豪壮了。但他难以把握梁一划那一步一个脚印的斗争策略也记不住梁一划那长篇大论的政治术语,他也无法搞到开展大批判所需的纸张和笔墨,更不愿花费时间去搜集什么证据。唯一正确的是他准确地理解了梁一划鼓动造反的核心思想,那就是夺权。
他还雄心勃勃地决心要在政治上跟上形势。
狗娃扬长避短,不理解的不去想、把握不住的放一边、费时间的事儿不干。他点起全部手下,挥舞着大刀长矛直接冲进了大队部。大人们以为他在做耍,也不理会。进门后狗娃用红缨枪抵着“狼剩饭”的胸膛,毫无理由却也理直气壮地喝道:“你滚!”
“狼剩饭”没听明白,惊问:“你胡说啥?”
狗娃也不含糊,斩钉截铁地说:“以后我是大队长!”
“狼剩饭”发呆过后气的浑身打颤,骂道:“日了你妈了,你是知道节气吗还是认得种子?是摇得犁把儿还是喂得牲口?球大个娃,农具还没认全、犁都没扶过就想当大队长?你看你大同意不?”
狗娃觉得自己作为造反司令的伟大人格受到了侮辱,那怒气更难控制。但他嘴笨,闪不上来话,也没有耐心纠缠,更不知道下一句话该说啥。索性挥动长矛,狠狠地在“狼剩饭”那只好腿上实实在在地扎了一枪。
“狼剩饭”疼的大叫一声!龇牙咧嘴地大骂:“你个二球!”捂着伤口顿时委顿在地。看到鲜血潺潺流窜,狗娃丝毫也不胆怯,更没有怜悯之心,对身后吓傻了的同伴命令说:“绑起来!游街!”那几个少年不会绑人,哆嗦着两只手就拿绳子胡乱地往大队长身上缠。
大队部里正乱作一团,三队队长王五升和四队队长马家富说着话儿跨进门来,猛然看见这阵势,都吓了一跳。身为调解委员的马家富留了下来,王五升急忙跑出门叫人去了。
大队长腿上的血涌着往出渗,马家富又急又气,一改往日的温和态度,瞪起眼吼了一句:“狗娃,胡整啥呢?”
狗娃见马家富回护大队长,顺口发布命令:“这也是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是走资派也是‘狼剩饭’的马前卒——连他也绑了!”
那两个红卫兵刚把大队长绑好,转过身就抱住了马家富的腿,再一用力,马家富纹丝不动。狗娃嘿嘿一声冷笑,扑过去一个“麻花缠”的摔技,马家富就摔倒在地。狗娃昂昂气壮地说:“绑了!”那几个红卫兵就把马家富压在地上,拽过绳子胡乱捆绑一气。
马家富积几十年修炼的涵养忽然就毁于一旦。仿佛堤坝决口,他破口大骂,儒雅之气荡然无存,一连串全是脏话,把狗娃家几十代的祖宗都株连进去了——很可能连他自己家的祖宗也株连进去了。
虽然夺权酿出血案,但狗娃根本不在乎。马家富辱及先人,他充耳不闻。疏于管教的童年和在骂声中成长的不良经历,早已把他塑造成了张嘴就是脏话的混小子。在他看来骂人和被骂都是喝凉水,那都是再正常不过和不足为怪的事。骂吧,尽管骂。能一次制服两个大人——而且还都是本村最大的干部,这让狗娃很有成就感。
狗娃没想到夺权如此容易。他神气活现地坐在大队长的椅子上,两只脚“丫”字形摆放在办公桌上。思考着是立即到公社向梁一划报捷、尽快获得下一步行动指示、还是先喘口气再说。一抬头,看到身边几个立了大功的红卫兵个个惊惧不安,狗娃就傲气地鼓励他们。他问:“你们都想当个啥官?”一个方才还吓得屁滚尿流此刻依然两股颤颤的红卫兵抢先说他想当三队的小队长,当了小队长以后他大就不敢打他了。另一个红卫兵唯恐落后,说他要当五队的会计。年底分红时会计说谁家分红谁家就能分红、会计说谁家超支谁家就得超支——权、钱都在会计手里呢。剩下几个人就七嘴八舌地争抢起来。有人愿意当保管员。队上的粮食、化肥、农具都在他腰里那一大串让人眼馋的钥匙上悬着呢。甚至有一个红卫兵提出来要接替可继、去当一队的饲养员。他眯缝着眼说,看着满槽膘肥体壮的牲口就有了地主的感觉。对于手下有功之臣的“革命”要求狗娃是频频点头的。于是马跑泉并无空缺的大小队干部——甚至包括非干部——的职务就在热烈的自荐气氛中被瓜分一空了。
看着捆绑在地的“狼剩饭”和马家富,一个红卫兵问道:“游街时咱说啥呀?”
狗娃丝毫也不含糊,顺口就安了罪名:“就说他俩反对夺权。这就是反对文化大革命,他也就是反革命!”有了借口,大家都觉气壮,在狗娃的命令下,这些刚刚“上任”的红卫兵就手忙脚乱地提起“狼剩饭”和马家富,推着就往前院走。才出窑门,猛然看见狗娃他大奔牛一样冲进了前院,手里还提着一柄起明发亮的板锄,牛血红眼,怒气冲天一言不发,扑过来看准狗娃照头就砸了下去。
抢在前边押送走资派的红卫兵在看到素以鲁莽与暴烈出名的狗娃他大一脚跨进前门时就一哄而逃了。他们迅速翻过两侧的院墙,逃的没影了。
狗娃也想逃。一闪身却撞到“狼剩饭”身上,心一慌劲力一猛就失了重心,协裹着“狼剩饭”双双摔倒在地。
“狼剩饭”疼的死去活来。
狗娃他大的板锄丝毫也不犹豫,挟着劲力就去了狗娃那高高撅起的臀部。“狼剩饭”看见了,心中一急猛然鼓劲,偎动身躯就爬在了狗娃身上。犀牛望月地扭着头,气急败坏地喝止已经红了眼的狗娃他大。紧随其后的几个社员慌忙扑上去抢下板锄,连拉带扯把他大推到一边,还有人顺势在狗娃的沟蛋子上踢了一脚,鄙夷地说还不快滚?狗娃心惊肉跳地看了一眼跳着脚骂他的父亲,在别人的维护下躲避开致命的扑击,得以全身而退,狼狈不堪地逃出了大队部。
狗娃死心了,他不想再造反了,也就没心去公社“报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