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忠字猪?”马垛不解地问。
狗娃得意洋洋之余却也郑重其事地解释说:“就是拿个烧红的烙铁在猪头上烙出一个忠字来。”说时傲气十足、不无炫耀,充满了施教于人的高深。
马垛瞪大了眼睛艰难地理解着、想象着,突然,他火山爆发似的大笑起来。“哈哈哈——”他笑岔了气。好不容易控制住了情绪,喉头不堵了,也能张开口了,淌着眼泪开口就骂:“狗娃子,羞你先人,亏你想得出来!”
狗娃不笑。但他也不恼。他很认真地说:“这是人家外地人想到的。公社梁司令说了:要学习他们的先进经验,但咱起步晚了,就不能跟在人家沟子后边爬行。咱要百尺竿头------那个什么从头越;还要发扬光大,搞的比他们还革命。不但要烙猪,还要烙羊烙牛,烙马烙驴——”
马垛再次笑得上不来气。他被绑的手脚麻木,冬日夜晚,茂陵顶上的寒风让他直打哆嗦。看到狗娃一本正经的样子,尽管又冷又痛还是忍不住大笑。
他像打嗝一样断断续续地骂道:“狗娃子------你、你狗日长本事了!给你个麦秸枝儿你就当拐棍。狗日也会、也学会折腾人了——”马垛实在撑不住了,伸长两腿坐在地上。
狗娃扎着领导者的势,居高临下地说:“马垛,你怎么怪话连天?你嘲笑新型造反形式就是反革命,你知道不?”
“我知道。我是反革命。狗娃司令,你是革命英雄、你是造反闯将。来、来,先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要不然把我勒死了,在一队你连个批斗对象都没有了。”
狗娃说:“好,你能认错就还有挽救的希望。”说完就去解绳子------
梁一划都要气疯了!他想不到狗娃如此低能,笨的都不如一头猪!但他又无可奈何,马跑泉再也找不到拥护者了。
他按下怒气耐着性子再次给狗娃做工作。
“马垛把你骗了,他认得字。你要不信就写个‘马’字,看他认得不?我看——你也不要一个一个搞了,你干脆把所有的干部都抓起来,搞个大型批判会。然后再把他们集中到一块儿,关进牛棚。没有他们干扰,你还怕没人听你的?”
狗娃问:“马垛说‘权’都在社员心里呢;这得是真的?”
梁一划回避了他的问题。看着狗娃茫然不知所措的瓜样子,暗自叹气。他此刻的心情就似了“蜀中无大将、廖化为先锋。”无奈之下,也就死马当了活马医:“干部有权还是社员有权?你连这都不知道?再问你一句:是你有权还是‘狼剩饭’有权?你一天撅着沟子下地,两头不见太阳;‘狼剩饭’却坐在办公室喝茶。伏天的太阳冬天的雪,你一天挣几分工?”
狗娃傲然说:“八分。”
梁一划说:“对呀,你出大力才八分工;队上一个好劳力一天也就十分工。他‘狼剩饭’不出工不下地,平时也就是开开会、讲讲话,一年四季冬暖夏凉的,挣的可是全村最高工分——见一个日头十二分!你到年底才能分红,平时连个钱毛都见不着;‘狼剩饭’随时可以花大队的公款。你最多是逢集时在村上听‘哑柏红’唱戏,人家可是在县城买票看电影呢!想想吧!”
狗娃越听越生气——社会不公!“狼剩饭”的待遇让他格外愤怒。
梁一划意味深长地说:“你看他像不像旧社会的地主?”
对于梁一划以旧社会的地主来比喻“狼剩饭”,狗娃是深以为然的。但那些和社员一同下地劳动的小队长也要被揪出来批斗就有些难以理解。他问:“那马垛这些小队长没坐办公室也没去县城看电影麽,咋也要批斗呢?”
梁一划瞪了他一眼说:“旧社会的地主都有狗腿子——你没看过白毛女?黄世仁是地主,穆仁智就是狗腿子。马垛这些小队长也就是走资派‘狼剩饭’的狗腿子,从欺骗性来说,他们比地主的狗腿子更瞎!”
狗娃再不犹豫,顿时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当马碎牛踏上中国的东方明珠——上海这个最大的城市心领神会地观看武装游行的时候,狗娃就点燃了马跑泉村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
他采取“分头出击、各个击破”的高深战术,成功地把大小队干部全部绑到了大队部——现在叫“‘一泉红’造反司令部”了。红色机构的牌子也挂上了,是立逼着东头李木匠一天之内赶工完成的。梁一划除过及时对他表示祝贺外,还建议他把“早请示、晚汇报”有针对性地改成“早请罪、晚交待”。狗娃就照方抓药,命令“狼剩饭”带头,大清早站在麦场上集体向**请罪。
“狼剩饭”也不含糊,他脱颖而出站在最前边,面对着领袖像高叫着:“一鞠躬——”,身后的大小干部就把腰弯成九十度;然后他再喊二鞠躬------
狗娃带着红卫兵手持利刃站在旁边监督。看到“狼剩饭”只是鞠躬,却丝毫也没说请罪的话,就皱起了眉头。他背着手训斥道:“‘狼剩饭’,向**请罪你也敢偷工减料?你以为这是应付公社检查呢?说话!向他老人家交待你的反动罪行!”
“狼剩饭”抬起头茫然地问:“罪行?我有罪?啥罪?我咋不知道?”
狗娃大怒!一着急,背着的手放下来了。对着“狼剩饭”高声叫道:“你没罪?你敢说你没罪?没罪你为啥要向**请罪呢?”
“狼剩饭”沉着脸说:“我咋知道?是你让我请罪的。”
狗娃说:“我让你请罪你就有罪!你花大队的钱在县上看电影了!”
“是看电影了。但那只是一个小错误——”
“小错误就是罪!”狗娃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狼剩饭”长叹一声,无奈地说:“好吧,小错误就是罪——我有罪。”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狗娃总算制服了大小队的干部。在“一泉红”红卫兵的带领下,每日早晚都能按时进行“早请罪、晚交待”的改造仪式。但当狗娃想把革命造反的形式推向**、组织社员在麦场跳忠字舞时,“狼剩饭”的顽固对抗却叫狗娃的成就感打了极大的折扣。
这个村上最大的走资派说什么都不跳忠字舞,甚至坐在地下背靠着碌碌抽旱烟。他还扬言说:打死也不下场。如此恶劣的反动立场使狗娃感到“狼剩饭”是给他办难看、是坚持死不改悔的错误路线。威逼无效后,就试探性地在他的瘸腿上扎了一枪——也不深,只是流了些血,没想到“狼剩饭”连眉头都不皱。还义正词严地说:“我是**员,不能当面出丑!”
狗娃见发狠话、下硬手都不起作用,扔下满场的人,跑到公社问梁一划咋办?
梁一划说:“给他上纲上线。他不跳忠字舞还拿党当挡箭牌,是极其恶劣极其反动的!这是对待文化大革命的态度问题,实际是思想问题、是立场问题,说到底是一个阶级斗争问题!在跳忠字舞的问题上,你要治不服他,阶级敌人就占了上风;那你村的文化大革命就前功尽弃、就彻底失败了!”
狗娃不想听这些大道理,他也听不明白,再问梁一划:“那我咋样整他呢?”
梁一划这次却没有给他具体指示,只是说:“办法你想。他怕啥你就来啥。”狗娃思来想去,觉得“狼剩饭”最怕的事恐怕就是没啥吃了。回村后,他带着人冲进“狼剩饭”家,灌净了囤藏的小麦和玉米;甚至把“狼剩饭”给猪积攒的麸皮都没放过。狗娃扬言说:啥时候下场跳忠字舞,啥时候再给他发粮食——给猪准备的麸皮也有待于“狼剩饭”转变恶劣态度。
“狼剩饭”毫不在乎,任由他胡整;似乎也没把饿死放在心上。到了晚上,要吃饭了,狗娃就派了两个红卫兵悄悄埋伏在“狼剩饭”家附近侦察。面授机宜说:如果厨房举火冒烟,就冲进去没收隐藏的粮食。没到半个小时,那两个红卫兵回来了,神情古怪地说:“出怪事了!咱村有几十家人都提着口袋给‘狼剩饭’送粮呢!有我大还有他大——”说话的红卫兵指了指自己和另一个红卫兵说:“我俩怕挨打,就没敢进去。人家送粮,‘狼剩饭’也不拒绝,光是瓜流眼泪。倒是他老婆一边说着感激话,一边就要称那些粮食;说是算她家借的。那些送粮人也不计较,放下口袋就走了。”
狗娃觉得不可理解:怎么贫下中农都站在走资派一边了?但他随即就明白了。这就是梁一划说过的:革命群众受蒙蔽了,阶级斗争的形式更加复杂了,夺取政权也更加任重而道远了。于是他更加恼恨大队长。
看来“清仓扣粮”不对路,必须找到新的制胜手段。
狗娃想起来梁一划曾经说过“狼剩饭”把吴道长当宝贝的话,就觉得二次找到了这个村内最大的走资派的死穴。他喜不自胜,押着村上大小干部进了药王洞。他让吴道长站在旁边看。让红卫兵给村干部发工具,无非是些?头、板锄之类;命令这些干部立刻动手拆除药王爷的塑像。但在动手前他却给了“狼剩饭”回旋的余地。
“只要你下场跳忠字舞,就让药王爷还在着。”
“狼剩饭”正自犹豫,没想到吴道长一把夺过了狗娃手中的?头,抡起来就向药王爷塑像的台基砸去!
“狼剩饭”哭了。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他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说:“不要砸了,我去跳。”不料,不但大小队干部不答应,就是吴道长也不领情。这个近似疯狂的老道老泪纵横地说:“大队长,万万不可!那毁掉的可不是你个人的形象!”说完这句话,回过头更加疯狂地去砸台基。
狗娃见这一招不起作用,忽然想到马碎牛曾因割掉药王爷的胡子受到过惩罚,心就虚了。抬头看了一眼药王爷,总觉得这个没胡子的泥胎怒气冲天、立眉瞪眼的。越看越怕,就灰心丧气说了一句:“算了”,领着人走了。
接连两次的失败让狗娃没了信心。
只剩下最后一招了,那就是抽水站底下藏匿的石碑。不过,狗娃并不对这最后一招存有丝毫希望——他甚至并不肯定那抽水站下面一定有石碑。他觉得这件事伤不到“狼剩饭”一根毫毛,也许这个走资派根本就不会在乎。
狗娃手里已经没有制胜的法宝了,为今之计,不管抽水站下面是否有石碑,也得死马当作活马医。为了防止再次当众出丑,他作了充分的准备。他让红卫兵扛上?头铁锨,还准备了钳子和螺丝刀,万事俱备后,他单独召见“狼剩饭”,在充分展示过破釜沉舟的决心和破坏工具后,他威胁说:“我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招了,我也豁出去了,能不能让你屈服在此一举!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条是你乖乖地下场跳忠字舞,咱万事皆休。要不然我就把抽水站拆了;把你藏在下面的石碑挖出来砸碎——还要治你保护封建残余的罪。当然,抽水站被毁也怪你!谁让你坚持反动立场?——就这,你选。”
让狗娃没想到的是,“狼剩饭”只看了一眼他们齐备的工具就立刻投降。说:“我跳、我跳就是。”
意外成功,狗娃得意极了。
虽然其后在跳忠字舞时难免有几个不懂事的碎娃嗤笑“狼剩饭”拙劣怪异的动作,但绝大多数社员的面容都是严肃沉重的;甚至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围在他周围跳;把“狼剩饭”挡的看不见了。
不知为什么,一些看到“狼剩饭”跳忠字舞的老婆子不但丝毫也不喜悦,而且还流下了眼泪。
狗娃不理解,他只看到了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