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制的烙铁也在这初战告捷的关键时刻交到了狗娃盘踞的司令部。一共三把。特大号的是烙牛马这些大牲口的,中号的是烙猪羊的。还有一个小号的,心形,葡萄大小;是烙鸡的。
狗娃挑选四个身强力壮的红卫兵抬着水瓮大的火盆一路黑烟滚滚、熊熊燃烧着出了大队部。他还组织了一支锣鼓队,扯着“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横幅,敲敲打打、热闹非凡地逐户实施他的“忠”字计划。
烙铁就塞在忽明忽暗的火炭里,狗娃郑重其事地挨家挨户烙猪烙羊;倒也顺利。虽然户主冷眼旁观,嘴里不干不净,个别人甚至嘻嘻哈哈、怪话连天,但并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制止。让狗娃没想到的是,当顺利地烙完猪羊、第二轮该烙鸡、猫这些小型动物时却出了问题。猫太警觉了,瞪着两只怀疑的目光,随时准备逃走。烙猫的革命行动不但让狗娃吃尽苦头,也使他最终放弃了“不把革命进行到底绝不罢休”的誓言。烙鸡的行动更不顺利。各家的鸡都是放养的,平时就上柴垛、飞围墙的,自在惯了;甚至夜晚还栖息在院落里的大树上。这些放养的鸡动作敏捷,警惕性也异于圈养的同类。平时主人抓起来都不容易,还得挖空心思、设下圈套,更不要说面对着一群挥舞着长矛的红卫兵和欢呼革命行动的锣鼓队了。
狗娃和他的手下累的东倒西歪、气喘吁吁。锣鼓家伙散落一地、大刀长矛搁置一边,成绩依然不显著,还闹得鸡飞狗跳的。满院满村就飘着鸡毛、跳着怒犬。更让狗娃头疼的是,好不容易抓住了几只鸡,烙铁也烧红了,这才发现没法下手——鸡头上都有一个冠子——公鸡还是大冠子。除过鸡头,显眼的地方就是鸡的背部。但这个位置鸡毛厚、烙不透。烙铁搭的时间长了、鸡毛烙透了,鸡皮也熟了,刺鼻的肉焦味儿就伴随着鸡的惨叫声让人心悸。更让狗娃狼狈的是,惊吓过度的鸡在挣扎过后,鸡屎几乎无一例外地就粘了人一身一手。烙出的效果也不明显,几天后许多鸡都死了。侥幸不死的,周围的鸡毛又把好不容易烙出来的忠字盖的严严实实。多数社员敢怒而不敢言,但也有胆大的,提着死鸡来司令部找狗娃辩理。说鸡是贫下中农的财产、是为革命群众服务的,现在被烙死了,红卫兵就应该像解放军那样,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损坏东西照价赔偿。狗娃也觉得人家说的对,但他就是没钱赔。思谋来思谋去,答应夏收过后按一只鸡一斗小麦的标准予以赔偿。为表示红色政权的信誉,狗娃叫人统一写下欠条还亲自按下手印。虽然事情了结了,但提着死鸡的人还骂骂咧咧的不领情。
一个红卫兵犹豫着问他:“大队长司令,咱——还烙鸡不?”
狗娃异常严肃地说:“烙!革命不能半途而废!”
但自此以后,他们每人身上都有一股鸡屎味儿,被村民称作“一泉红鸡屎队”。
烙完了猪羊烙完了鸡,狗娃就着手烙生产队的大牲口。他选择从一队开始,抬着火盆、敲着锣鼓,浩浩荡荡地上了原。他让锣鼓队停在饲养室大门外继续敲,带着火盆队就进了院子。
对于狗娃的革命行动可继早有耳闻。当锣鼓声传进耳朵后,可继就悄悄把牲口的龙头解开了,还把牲口轰到了院子。狗娃进来后看着二十多头大牲口就是抓不住——没笼头。牲口也认生,一群人抬着火盆惦着烙铁就满院子追。那些大牲口本就胆小,耳畔怪声连连,又察觉从没见过的冒着火的家伙鬼鬼祟祟地尾随在身后,就更加紧张;战兢兢和狗娃玩起了“敌进我退”的把戏。
狗娃没招了,叫可继配合,让他把躲闪的牲口拢住。
可继靠着饲养室的门懒洋洋地说:“狗娃子,我不革命也不反动,我骑墙!我是个文化大革命的逍遥派,红一半、黑一半的人。这满饲养室的牲口就算是交给‘一泉红’和你这个‘鸡屎’司令了;我把红的那一半也就做完了。你要有本事你就烙,你要没本事就滚蛋!不要指望我帮你——这就是我黑的那一半。”
狗娃骂道:“不革命就是反革命!你小心着!等我把牲口烙完了,就把你绑下去批判!”可继冷笑不再理他。
狗娃为了表现身为司令的不同凡响,冒然去抓一匹儿马的后腿。不料那匹儿马早已紧张过度。狗娃一伸手,还没抓住它,它就抬起后腿狠狠地踢了狗娃一脚。这一脚踢在了他的大腿上。一阵痛彻心腑的痛感之后,那肌肉就痉挛成了条索状的干肉,大腿面就隆起了一溜儿红萝卜一样的疙瘩。狗娃半拉身子顿时就失去了知觉,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抬火盆的人问他咋办,他垂头丧气、语焉不详地说不去二队了。随行的红卫兵心里明白就往外走。到了大门口,狗娃看了一眼那树枝和木板横七竖八钉成的简陋大门,吼了一声:“烙!”抬火盆的红卫兵就七手八脚地烙出了数不清的“忠”字,大家觉得把心里的闷气出完了,这才下原回村。
刚出沟道口,“狼剩饭”迎面过来了。两人面对面一瘸一拐,你左我右、你右我左,街上站着的社员就放声大笑;好多人都笑出了眼泪。狗娃一时没闹明白是咋回事,“狼剩饭”却停止了摇摆,拦住他不怀好意地说:“狗娃司令,你造反就不要留死角!你看咱村大小队的保管室、饲养室——还有各家各户都有老鼠窝,这东西比阶级敌人还要可憎,我建议你除恶务尽,派人守着洞口,把它们逮了,也一个个都烙了——”狗娃捂着腿,恶狠狠看了他一眼,转过身瘸着走了。身后马垛在喊:“狗娃子,你要真有忠心,就给自己额头烙上一家伙——”
“哈哈哈——”身后笑声一片。
从那以后,谁也没见过那三个烙铁——连狗娃身边的人也没见过。
狗娃掉过头再次考虑夺权的事。
在马碎牛结束了大串联刚刚在渭城下火车时,狗娃也再次把所有的村干部绑了起来。他准备把这些与“一泉红”对着干的“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沿皂角树的土台子绑成一圈,在夜晚点上火把,召开一个还乡团式的批斗会------
“你大这会儿还在大队部押着呢。”草叶说。
马碎牛早已忍耐不住了!他气的浑身哆嗦,只觉得再听下去就会气炸了。他抽出胳膊,反身进了后窑,翻出珍藏的那把将军剑,拉开窑门,咬牙切齿的,一言不发就往外闯。草叶急了,伸手去拦,被马碎牛推了个趔趄。她深知马碎牛只要出了院门那就难免闯下塌天大祸。失急之下声嘶力竭地喊道:“碎牛,爷呀!你要把妈气死呀?”马碎牛已经擦身而过了!草叶啥也顾不得了,她扑到地上双臂紧紧抱住马碎牛一条腿,再不松手。
窑门突然被人从外边推开了。赵俊良来了。
回到家后爷爷奶奶好不欢喜!两位老人问寒问暖、看头看脚。赵俊良绘声绘色地讲着大串联中的趣事。一家人欢声笑语,喜悦无限。说到在北京亲眼见到了**,爷爷奶奶就和他一同高兴。赵俊良是个细心的孩子。他看到爷爷奶奶尽管喜色发自内心,但眉宇间还是有那么一丝儿不快。
“家里------有什么事儿吗?”他问。
爷爷沉吟道:“家里没啥事儿。倒是村上出了点事儿——”
“村上出啥事儿了?”赵俊良问。
“唉,是狗娃------”
“狗娃——咋了?”赵俊良紧张起来了。虽然在五虎上将里他并不重视弱智的狗娃,但结拜弟兄的情意——尽管只是口头上的——却也让他格外关心。
爷爷看了他一眼,说:“他壮的像牛一样。不要替他担心。只是他在村上做的事儿是太过分了。”
爷爷一五一十地把狗娃最近的所作所为详细讲给了赵俊良听。
赵俊良起先还当笑话听,爷爷讲到一半,他陡然为马碎牛担心起来了。他相信马碎牛此刻也一定听到了这个消息——说不定比自己还要听到的早——他会闯大祸的!但赵俊良还是没有立刻动身去马碎牛家,因为他在爷爷的讲述中听到了一个破绽。
“狗娃他大他妈呢?他们真的不管吗?”他问。
“走亲戚去了。”爷爷说:“事情就这麽凑巧:狗娃他大姨死了,两口子奔丧去了,说要在那边住一阵子。”
“他大姨死了?是有点巧——”
“唉,那是另一个伤心事。”爷爷说。
原来狗娃他妈娘家姊妹三个。他大姨嫁了一个富农,二姨嫁了同村的一个漏划地主。他妈为三,嫁到了马跑泉这户贫农家。文革开始后他大姨二姨的丈夫都挨斗了也都挨打了。但姊妹俩对待丈夫的态度却截然相反。
二姨当机立断,家里家外地声称与漏划地主的丈夫划清了界限。丈夫挨斗回到家,唉声叹气地,有时候挨了打,就爬到炕上起不来。二姨冷着脸,摔碟子拌碗地指桑骂槐。那漏划地主就默不作声。村上人担心这个性格内向的男人会想不开,说不定有一天就------
大姨的丈夫常常被打得遍体鳞伤。大姨一言不发,平静地站在批斗会旁看着,像一个外人。一旦斗完了、打完了、会散了,她就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丈夫回家。回到家里又是温水洗脸热水烫脚、又是擀面烧汤按摩敷药,细心地呵护着这个给家庭带来灾难的丈夫。村里人在赞叹大姨心性品德的同时,也深信这对恩爱夫妻一定能携手度过难关。
让人想不到的是,二姨家还一如既往地冷战不休;地狱般的生活演变成了家庭常态。倒是他大姨这一对儿恩爱夫妻却双双上吊自杀了。
负责监视阶级敌人新动向的邻居说,前半夜还听见他大姨倒水擀面拉风箱,温言温语地问丈夫哪儿疼,还说要给他揉揉腿、捶捶背的。后来安静了一阵子。到后半夜了,却听见他大姨夫说你跟着我受罪了。他大姨还笑了两声,说:我情愿、也不后悔。后来他大姨夫说:那咱一块儿走。他大姨就高兴地说:好麽,先把新衣服换上。
以后就再没动静了------
村里人震惊极了。消息传到马跑泉,狗娃他妈吓软瘫了!清醒后哭的死去活来。夫妻俩顾不上胡整的狗娃了,双双去了他大姨家------
赵俊良不听了,他没有时间了,他必须立刻赶往马碎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