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良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使出浑身劲力,不顾一切地把他往窑里推。嘴里说:“碎牛,不要上当!狗娃只是缺心眼,这件事的根子是梁一划。你听我说,我有办法粉碎他的阴谋!”
马碎牛骂道:“不杀了这狗日的我消不了这口气!”
赵俊良说:“你要相信我,我保证给你一个满意的结局!”
马碎牛慢慢冷静了下来。他看着青铜剑冷森森地说:“你说。”
狗娃坐在大队长的椅子上前后摇晃着。
他得意极了。所有的干部无一漏网,一个个都成了瓮中之鳖。晚上开批斗会梁一划还要来助威、祝贺,很可能还要宣读他升任大队长一职的任命喜讯。此刻他两只脚担在办公桌上,正艰难而痛苦地构思着批斗会上的发言。一抬头,忽然看见马碎牛和赵俊良一前一后闯了进来。
马碎牛黑着脸、瞪着眼、手里提着青铜剑,迈着虎步像一阵风。
狗娃吓得魂飞魄散!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马碎牛的存在、也想起来捆绑在饲养室的马垛是和马碎牛有着父子关系的。
他只觉得浑身一紧接着就是一软。一愣神,两只脚还没放下来,那槐木打造的办公桌就裂成两半!两脚刚刚踏实,马碎牛手里的青铜剑就已经按在了他的脖子上。
马碎牛一言不发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狗娃打着哆嗦却不知该说啥。两人一块儿沉默。
赵俊良说:“狗娃,你也知道:这把剑是削铁如泥的。碎牛本来是要把你劈成两半的——你也随时会成为两半!但他今天饶了你,因为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梁一划。现在你只要答应一件事,碎牛就既往不咎,你要不答应,我们就发动群众批斗你!说不定明天你就成了阶级敌人,你们全家就要被拉上批斗台了。”
“批斗我?”惊魂未定的狗娃瞪起空洞的眼睛狐疑地看着赵俊良。
“对,批斗你——还有你大你妈。”赵俊良一本正经地说:“知道你大你妈干啥去了吗?”
狗娃怯怯地说:“我大姨死了——”
马碎牛吼道:“死的还有你那拒绝改造、顽固到底的漏划富农的大姨夫!”
赵俊良接口说:“你那漏划富农的大姨夫以死向人民示威,是双料的反动分子。而你大你妈居然去给他奔丧,划不清敌我界线,他俩就是自认地主的亲戚,而你也就是地主份子的外侄!你大你妈这会儿可能正对着漏划地主的尸体失声痛哭呢,你想想这是啥性质?——你大你妈在控诉文化大革命!他俩已经是反革命份子了,你还瓜的在这儿做那夺权的美梦呢。造反司令就不要想了,红卫兵你也当不成;只要不被批斗、不强迫劳动就不错了——”
狗娃害怕了,惊惧地看了一眼马碎牛,回头问:“你让我干啥?”
赵俊良古怪地笑着,伏到他耳边说:“你就这样------”
“走吧,”赵俊良微笑着。他拍着马碎牛那宽阔的脊背,眼睛却欣赏着月夜下沟道的景色。两坡面干枯的野草已经和赖以存活的黄土坡融为一体,暗淡的月光下难以清楚地分辨它们的颜色。道路仿佛窄了,沟道已经看不到底了,深处传来了潺潺的流水声。走上寂静的坡头,天地间最清楚、最抢眼的就是那一座座金字塔般矗立的冢疙瘩。夜色中显得寂静沉稳、宏大而神秘。面对苍茫古原的夜色,赵俊良只觉得一股豪情涌上心头,顿时就有放歌秦腔的冲动。他看着怒气未消的马碎牛,收起了激动的心情,宽心说:“我和大队长都安排好了,还有明明狗娃配合,应该没问题。我知道你的心思:马跑泉是咱的大后方,这里的事处理不完,到学校你也不安心。——走,到崃头散散心,顺便开阔眼界。等一会儿差不多了,咱俩再下去------”看到马碎牛依然阴沉着脸,再次劝道:“你也不要生气了,要成为出色的领袖,首先得学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唉,世道就是这样翻云覆雨、变幻莫测,适者生存吗------”
“我是伤心。狗娃这瓜挨球的------”
狗娃带着两个“一泉红”红卫兵站在村口迎接梁一划。
天太冷了,微风吹过后,三个人都打哆嗦。
夜色中,梁一划带着三五个随从乘着一辆带拖斗的拖拉机来了。一路突突突、哐哐哐地响,动静很大。拖斗两边插着造反大旗,猎猎而动。路面密布坑洼,蹲在拖斗里的人就颠的忽上忽下地跳;看上去像厨师炒勺里抖动的菜。快到村头了,梁一划手搭凉棚搜寻,影影绰绰看见狗娃带着两个红卫兵东张西望。三人抱着长矛大刀瑟瑟地站在路边跺脚,听到拖拉机的动静,就鬼鬼祟祟地对话。
梁一划拍了一下司机的肩头,拖拉机突突两声,冒出一股黑烟,滑行几步后前后摇晃着就停了下来。
“都安排好了吗?”梁一划警觉地问。
自从上次跟随贺向东司令处理长生死亡那件事后,他就一直没有来过这个村子。拧着劲儿的大队长让他又讨厌又头疼,社员的冷漠敌视也让他望而却步。最让梁一划恼怒的是那两个胆大妄为的半大小子。一个托举着长生的尸体放在他的怀里,成心让他出丑。另一个紧随其后,抱着一床臭被子吓唬他。丢面子事小,还险些儿让他回不了公社!要不是急中生智把那具尸体推给了大队长处理,那天真的就要挖坑埋人了。还有长生那具油亮生香、颇为诡异的**,之后夜夜入梦!好多天都在他眼前晃,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
对于今天这个批判会梁一划是寄予很大希望的。他急切要达到两个目的:找回上次丢掉的面子和更换一批忠于自己的村干部。今天能来,事先也做了一番调查:桀骜不驯的马碎牛和诡计多端的赵俊良正在外地串联。另外,他也确信狗娃把铺垫工作都弄妥当了,亲临现场也就是走个形式、宣示个人权威而已。
“好了。就等你来了。”
梁一划不放心地问:“今晚的会你是咋安排的?”
狗娃说:“按你的意思——先批判后选举。”
就今晚的会议而言,梁一划认为:批判和选举是同样重要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批判比选举更为重要。不破不立,“破”字上出了问题,“立”就有隐患。唯有“破”的彻底,“立”才能水到渠成。狗娃的回答虽然合他的心意,但梁一划并没有麻痹大意。他还是不放心,怀疑的目光逼视着狗娃,冷不防地问:“你在这儿,那谁在控制会场呢?”
狗娃说:“明明——他水平比我高。”
梁一划迟疑着跳下了拖拉机,狗娃机械地跟在他身后。
离得老远,梁一划看到四五盏汽灯拉开距离悬在村口那颗皂角树的土台子周围。领袖的标准像悬挂的略低些儿,一条横幅把古老的皂角树横切成上下两段。他抬头辨认,超长的横幅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批判当官做老爷的封建主义作风、选举贫下中农信得过的革命干部。”虽觉标题粗浅,但大方向正确。想到狗娃的水平、想到今晚要批判马跑泉那群顽固不化的干部,觉得也算贴切。
梁一划故作姿态,敞着军大衣,背着手、大步流星、自命不凡地朝着最亮的那盏汽灯走去。到了跟前他才看清,这是一个以皂角树土台子为中心的近似环形的会场。紧邻的打麦场就是聚集群众的场地。
进入腊月了,冰冷的小风吹得人鼻子疼。梁一划捏了一下鼻子后忽然全身一震,顿时觉得寒风突然由鼻子直达尾骨!眼前的大批判会场空荡荡、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东西——甚至连不可或缺的桌凳也一个没有!更不要说参加会议的广大贫下中农了。
“人呢?!”梁一划惊得全身战栗,瞪起眼吼叫:“狗娃子,你日的啥鬼?”
狗娃靠近他神秘地说:“我和明明都想给你一个惊喜。人都在黑处藏着呢!等你到了,我只要一吹哨子,社员就会一个小队一个小队地列队入场。”
梁一划心惊肉跳!惊惧过后不满地问。“我咋坐呢?”
“我叫人给你搬个凳子。”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心不搁事儿的狗娃还是忘了。
快到皂角树下了。梁一划忽然想到狗娃不具有组织大型会议的能力,更不具有编排“惊喜”效果的头脑;万一社员不来咋办呢?想到上次“厄于陈蔡”的经历顿时又起疑心,他假装不经意地问:“你咋把社员集中起来的?”
“我只是挨家挨门通知说以前的干部全免了、靠边站了,今天晚上选举新的大小队干部。凡今晚开会不到场的每人扣十天工分,参加会议的每人多记十天的工分;社员就都来了。”
梁一划放心了。虽说利用经济手段公开对付贫下中农并不符合政治挂帅的革命原则,但那立竿见影的效果却是他几年前就了然于胸的。
跟随他一块儿来的随从和狗娃身边那几个红卫兵止步在远离汽灯的暗处。梁一划和狗娃像两个皮影儿一样让汽灯照着,看上去颇为滑稽。
“开始吧。”梁一划说。面对着冷飕飕而又空旷的打麦场,他对今晚的批判会能否成功进行实在没有把握。看了一眼远处并不清晰的拖拉机,他也做好了随时撤离的准备。
狗娃喜爱地掏出一个铁哨子,乐滋滋地放进了嘴里。面对着空旷的打麦场,鼓起腮帮子,“叽儿”一个凄厉的长声,随即就听见黑暗处传来了数百人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就好。梁一划心里踏实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