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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7
    折腾了半个小时,打上时代烙印的各色牲口退场了,会场也安静了下来。出乎梁一划意料的是,贫下中农不答应了,涌上前来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可继直接问他:“梁司令,你指示把牲口烙上忠字我们不反对,因为你是造反司令,咋胡整都有理。但它们要是磨洋工,我们还能不能拿鞭子打它呢?”
    秃子他大的话更要命:“梁司令,快过年了,这‘忠字猪’你来杀!”
    马家富问:“外村那些‘不忠’的牲口到咱村配种,给配还是不配?”
    “忠字鸡死了,是杀了吃肉还是为它送葬?”
    人们七嘴八舌,乱成一团了。
    梁一划一张嘴应付不过来,很快就淹没在质问声中了。
    明明看火候差不多了,连喊安静,他让社员向后退,安抚说:“牲口的事不着急,大家听我说。反正梁司令就在公社,也不远;必要的时候可以赶着牲口去请示梁司令吗。今晚上还有正事,不要干扰今天的会议进程。”社员安静下来了,明明随即宣布:“会议进行第二项:由公社造反司令梁一划领唱,带领大家跳‘忠字舞’!”
    “天爷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公社造反司令部每天都定时跳忠字舞,但那都是在有线喇叭的伴奏下集体舞动的。参与的人多了,其中就不乏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对于那些耳熟能详的歌词,梁一划也能记得许多。但要命的是几乎每一首他都记不全。面对着一群心怀叵测一心诱逼他跌入政治陷阱的阴险的农民,无论是拒绝还是接受,几乎都不会有好下场。
    梁一划急中生智,笑吟吟地对明明说:“我这两天讲话多,嗓子有些哑。为了加强传播效果、让站在后边的贫下中农也能一字不差地听到歌声,咱三个人一块儿唱;咋样?”
    明明爽快地说:“可以。”狗娃也点头说:“行。”
    梁一划说:“我定个调——”低声哼道:“敬爱——的,一,二!”
    三个人边舞边歌:“敬爱的**——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后边就有人跟着跳。二遍反复后该唱第三句了,狗娃就闭上了嘴;只有梁一划和明明高声唱着。
    “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
    不料此句唱完,明明也不出声了。只有梁一划一个人唱了下去。他目视明明,希望他加入合唱。但忘掉歌词的明明忐忑不安地直视着前方忙于手舞足蹈装没看见。无奈之下,梁一划只好独自唱了下去。
    但他越唱越怕。
    身后传来清晰而救命的伴唱声:“哎——千万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我们衷心祝福你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梁一划逮着身后传来的有意炫耀熟悉歌词的声音,以稍慢半拍的速度磕磕绊绊地把第一段唱了下来。他也及时地从“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你讲”反复到了第二段。歌词理顺了,那绷紧的心劲也轻松了。
    “——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你唱——”
    一句没唱完,梁一划隐约觉得身边多出来两个人。他用眼角一扫,看到左边是文质彬彬的赵俊良。这小分头一边娴熟地载歌载舞,一边对着他笑。梁一划猜到了什么,他心惊胆战地去看右边,那里站着意料中的坏小子、立眉瞪眼的马碎牛!
    唰地一下,他觉得全身冰凉。
    他终于明白了谁才是今晚大批判会的主持人。
    忠字舞还得跳下去。但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太紧张了!
    他机械地唱着、僵硬地舞着,心不在焉地以与第一段相同的三个“万寿无疆”结束了歌唱也结束了舞蹈。
    他唱完了,歌词没有出错,他直起腰,放下双臂长出了一口气。
    耳旁继续响着赵俊良嘹亮的歌声。这个留着小分头的初中学生卖力地以歌曲的标准结尾——六个“万寿无疆”毫不走样地结束了歌唱也停止了舞蹈。也许是有意,他的声音特别大。
    马碎牛冷酷的目光突然逼视到梁一划眼前,他冷笑道:“你居然敢砍掉三个‘万寿无疆’?!”
    梁一划终于跌到了冰窖里。虽然卖力跳忠字舞让他浑身燥热,但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也许是天太冷了,他打着哆嗦。虽然站在他身后的每一个人都看了个清清楚楚,但他却浑然不觉。
    不知是谁冷笑道:“悲哀!”
    梁一划已经僵硬了、麻木了,后边的批判会都读了些什么稿子、批判了些什么人,他一概没有听进去。只觉得耳鸣不断、腹腔又空又痨。虽然恨得咬牙切齿,但他恐惧而绝望的心思却只有逃罪这一条思路。直到耳旁响起狗娃关于下一个程序是选举新的村干部时,他才回过神来。
    明明那闪着酒窝的脸绽开了笑容。
    “广大的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明明的声音亲切温和:“**教导我们说:‘不破不立。’我们今天的批判会就是遵照**的教导,破除官僚主义的瞎指挥、建立健全符合广大贫下中农利益的新的领导班子。最近,官僚主义的瞎指挥已经严重影响了我们马跑泉村正常的生产建设,广大贫下中农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这些瞎指挥的人严重违背了**关于党的各级领导干部都‘必须站在人民群众这一边,绝不能站到人民敌人那一边去’的教导,脱离群众,搅乱了正常的生产秩序,把马跑泉村逼到了绝境。背离了**关于农村工作中要依靠贫农、下中农的指示,高高在上,当官做老爷——”
    梁一划听出来明明的话不对味儿,但他已经不在意了——讽刺不要命,它不是“永世不得翻身”的政治错误。
    梁一划茫然地看着明明,明明看见了,淡然一笑,说:“——公社造反司令梁一划同志亲临我们的‘大批判选举会’,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咱们这次选举村干部,是在梁司令的亲自监督下举行的,参加选举的是我们马跑泉村全体贫下中农。所以,这次的选举最具有普遍性也最具有权威性。谁要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跳出来反对这次的选举结果,那就是反革命!我们不但要绑上他游街,还要打断他的狗腿——咱新账老帐一块儿算!”
    下边就有人应声:“对,新账老帐一块儿算!”
    梁一划板着脸毫无反应,他已经不在意选举的结果了。放在平时,如果主持会议的人敢于无视他这个公社级的造反司令在座、不在会前让他做一些指导性的发言,那后果往往是相当严重的。但今天——他已经不计较明明指桑骂槐了。
    明明郑重地说:“先从大队干部开始——也就是先选举大队长。众所周知,大队长这个职务相当重要。安排全村的生产、调整四季的活路、协调内外的关系,都不能出错。马跑泉大队是社会主义的集体经济,它的丰收与减产关系着全村几千人的生活,也关系着能不能更多地向国家缴纳‘忠字粮’的大事。干得好了是应该的,干不好就有可能成为贫下中农的罪人。担子不轻啊!我不多说了,现在,大家提名候选人。”
    马垛高声叫道:“我选‘狼剩饭’!”
    秃子他大也喊道:“我也选‘狼剩饭’!”
    后边王五升、马家富干脆就简化为三个字:“‘狼剩饭’!”
    一瞬间,“狼剩饭”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当欢快的呼喊声渐渐小了,马碎牛大步跨出人群,面对群众大声说:“我也选我大伯,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员!也因为他具备做一个大队长必备的所有条件——更重要的是,他得到了全体贫下中农的拥护!”
    赵俊良笑嘻嘻地补了一句:“这叫众望所归,这也就是民意。请问有谁反对吗?”说完就看了一眼梁一划,见他没反应,就去看狗娃。
    狗娃觉察到了,愣愣地说:“我又不瓜!我咋会反对贫下中农选出来的干部?”
    明明激动地宣布:“现在,请新当选的大队长讲话!”
    “狼剩饭”在热烈的掌声中一瘸一拐地走到前边。他只是看了梁一划一眼,也不寒暄,端直就站在他的旁边。
    人们难以见到的事出现了:“狼剩饭”眼里有泪花,声音也微微颤抖。
    “当了这么多年大队长,确实有错误------今天不说了!看以后。------以前不是我单纯经济观念,十多年了,是我始终都不敢忘记**说过的一句话——”
    站在外围的社员群众——甚至近在咫尺的梁一划都竖起耳朵,急切地想知道是**的那句话影响了“狼剩饭”十多年?
    “狼剩饭”深情地回忆起来:“那是渭城解放后的第三天。解放军工作队进村了。队长姓王,南方人。这人爱看书,每天晚上都捧着一本书认真地读。我问他是啥书?他说是**早年写的一些指导中国革命的文章汇编成的小册子。我指着他正看的那页问他:‘**都说了些啥?’他捧着那本书感慨地对我说,他正看的这篇文章是**写的‘湘江评论’。他老人家最关心的是人民群众的生活啊!在这篇文章里**明确提出了一个问题:‘世界什么问题最大?’”说到这里“狼剩饭”停了下来,似乎要给大家一个思考的机会。
    会场上静极了,每一个人都在猜测着。虽然角度不同,但都认为那必定是一句传诵千古而又惊天动地的口号。
    “是推翻三座大山?”
    “是解放全人类?”
    “是实现**理想?”
    “狼剩饭”太激动了,他深情地看着眼前的乡党,忍不住高声喊道:“‘吃饭问题最大’!”
    人群在惊讶过后忽然就疯狂地鼓起掌来。
    “狼剩饭”哭了。
    “就是这句话,让我心里发热——他说的是咱老百姓的心里话啊!------我,我,我不能辜负他老人家——”
    “狼剩饭”擦去了眼泪,无比激动地说:“作为大队长,我深有体会------有难处。我不能让大家挨饿,我更不能伸手去要国家的返销粮!农民的责任就是种粮啊------虽然眼下是国家困难时期,但我在这儿郑重承诺:绝不辜负广大贫下中农的信任!在以后的工作中要解放思想、挺直腰杆,绝不再委曲求全说假话!坚决和那些官僚主义的瞎指挥做斗争!再不会畏缩退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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