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
“回来了!”
“马司令回来了?”
“回来了!”------
重新背上了沉甸甸的馍袋、踏上了熟悉的道路、走进了阔别已久的学校,马碎牛再一次感觉到校园的陌生和衰落。这是大城市高等院校与偏僻乡村普通中学的巨大反差、这是社会发展不均衡——也不可能均衡——的具体体现。
六中,再也不是入学时那么神秘而神圣了。
然而当他们走进校门、感受到“工学联盟”红卫兵火热的问候时,一种“还是家乡好”的情绪就油然而生。久别重逢的寒暄,对于良知未泯、心机单纯的青少年来说,是真诚的也是宝贵的。同一个派别的红卫兵战友们眼里的光芒是惊喜的、是亲切的也是发自内心的。
马碎牛看到这些曾经朝夕相处的战友也感到格外亲切和激动。数月的离别反而拉近了彼此的感情,他忽然觉得这里才是自己应该呆的地方。那些大串联中走过的一个个各具特色却又美不胜收的“梁园”此刻就像刮过的风、做过的梦,除过一些美好的回忆和难以割舍的留恋外它已经不重要了;它们充其量只是生命中极短的一个眼花缭乱的片段,或者是一个令人终生难以忘怀的美梦。都过去了。走州过府、遍游天下的强烈感受在回到学校和重新面对着昔日的战友以及难以忘怀的仇敌时,它们就已经被压缩到脑海的一个角落,褪化为夜晚宿舍的话题,成了记忆仓库里的一个永不磨灭的单元。非到必要时,再也不可能成为思考和关注的主要对象了。
腊月的寒风吹不去战斗中结下的友谊,但它却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改变校园的面貌。虽然看上去一切照旧,却更加的萧杀和衰败了。
柳净瓶和水平先于马碎牛回到了学校。
谢凯和李武民也随后进了校门。
贾佳佳就一直呆在学校没出去。而三虎和其他造反派战友则有先有后地络绎不绝地集结在“工学联盟”的麾下。
及时返校的并不只有“工学联盟”红卫兵------
苟矫时回来了,倪凝露回来了。
王敛翼回来了,魏子美回来了!
吴顺回来了,张闻也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都回来了!------
仿佛轰轰烈烈的大串联并没有发生过,各派返校的红卫兵都雄心勃勃地再次凝聚起来了.经过伟大领袖接见的红卫兵脱胎换骨了,人们以急迫的使命感迅速接上了中断已久的派性链条,信念坚定地继续投身到学校的文化大革命中,信心十足地去续演那革命还是保皇的风云话剧去了。
“工学联盟”红卫兵的头头们返校后做的第一件事无一例外地都是急匆匆地先到马碎牛的司令部报到。相逢时连喊带叫、连蹦带跳;人人脸上都挂着真诚的笑容,人人都掩藏不住重逢后的喜悦,人人都有一股劲要急于释放出来。
马碎牛也十分激动,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和那萦绕于胸的紧迫感。他对每一个走进司令部的战友都是一句话:“摸清各派情况,该干啥干啥。”他不让他们滞留在自己的办公室,却惟独把愁眉不展的贾佳佳留了下来。他详细询问了她父亲弥留和入殓的过程,点头表示满意后就制止了她已经都到嘴边的感激话。他直言不讳地说:“他死了也好,省得拖累你们。你也算对的起他了——谁让他重男轻女!”贾佳佳瞪着两只大眼,硬生生把骂他的话咽了回去。想到马碎牛的好处,也只是斜了他一眼,把嘴一撅,转身走了。
在大致摸清了各派红卫兵返校后的基本动向后,马碎牛在大串联后召开的第一次“工学联盟” 红卫兵高层会议上的开场白只是三句话:“各路人马都到齐了。我们又回到了原地。接着整——继续革命吧!”
宽大的会议室里坐着九个人:马碎牛、水平,赵俊良、柳净瓶,谢凯、李武民,水全红、贾佳佳和马老师。
赵俊良代表马碎牛宣读了本年度继续革命的设想。
他说:“我们先收心。忘掉大串联中那些镜花水月般的‘太虚幻境’吧!沉下心来做我们自己的事。这里是我们的舞台,这里是我们的根本,这里也是我们的根据地。丢失了这一块阵地,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是。所以,我希望大家都把在大串联中看到的、听到的那些外地的先进经验统统放在六中这个小社会中进行检验。要去伪存真,把那些经过实践检验的斗批改经验发挥到极致,提高我们‘工学联盟’的斗争技巧,借以把我校的文化大革命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与会者跃跃欲试、恨不得立马披挂上阵。对于赵俊良力求严密、实则罗嗦的发言也没人计较了。
“回到学校后,最大的感受就是各派经过大串联开拓眼界都雄心勃勃地憋着一股劲。也就是说,我们在大串联中学到了许多先进经验,但别人也没闲着;这就是所谓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六中还不是我们一家的天下。值此群雄并立、野心泛滥的时期,谁家收心快谁家就可能先走一步;落后一方就有可能一路被动挨打,甚至烟消云散。”
看着眼前这些过于自信的革命战友,赵俊良不无警告地说:“眼下学校里的割据局面是暂时的,谁吃掉谁只是个时间问题。如果放松了警惕,大派被小派吃掉毫不希奇——我们就是这样壮大起来的。所以,我们春节前这段时间的目标是收心、是统一认识、是交流经验、是做好战斗准备。春节过后就动手,削平六中这些所谓群雄则!基本思路有三点:第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认真学习**和党中央的最新指示、紧跟中央文革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战略部署,把握斗争大方向,坚决、果断地投入到继续革命的洪流中去,让我们‘工学联盟’始终走在全校斗批改的最前列、成为六中文化大革命的领头羊。第二点,抓紧内部教育。我们‘工学联盟’ 红卫兵占全校总人数的一半以上,从力量上说是好事,但也存在着尾大不掉的缺陷。内部的良莠不齐很容易使整个组织陷于被动,而其它几个派别现在留下来的都是铁杆、都是精兵强将。他们的优势是灵活机动,容易形成统一的意见,而我们呢,却拖着一大堆坛坛罐罐。两相抵消,我们在人数上的优势也就所剩无几了。所以,内部的教育和管理绝不能放松。第三,扩大影响、广交朋友。‘扩大影响’的任务要落实在我们的宣传队、篮球队,农耕队和中药队身上。这些人在外边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我们‘工学联盟’红卫兵的形象,他们接触面广、影响极大,我们不能轻视他们的作用,更不能放弃这块阵地。‘广交朋友’,是着眼于校内。以其他派别的成员为目标,一个人一个人地争取。要对症下药、要投其所好,要有耐心,还要真诚;说到底,任何组织都是由人组成的,人没了,啥都没了。我要说的就是以上三点,有什么遗漏还希望大家及时补充。”
会议出现了短暂的冷场。马碎牛以为大家没听明白,总结说:“俊良把他那三条说得细,我来简化一下。第一,就是要事事走到人前头;第二,就是要好好管住自己人;第三,就是交一个朋友、挖一个墙脚!如果通过我的解释,大家都听明白了,咱就开始讨论。”
听到他的总结与会者都会意地笑了。
水平说:“先就这三点讨论吧,以后需要增加什么新的内容时再补充。我同意赵俊良的分析,第一点是最关键的。学习、宣传、批判,这三点看似简单,但它却是我们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教导我们说:一个没有灵魂的军队是不可能打胜仗的。所以,我们必须重视理论学习。为了使这一部分的工作不至于流于形式,我建议就由赵俊良负责这一块儿。第二点提到的内部整顿问题,不是一个人能顾得过来的,最好是由马司令和我亲自抓。至于‘扩大影响’这一部分,我觉得还是老办法:由专人管理,直接向司令部负责——其他人不要干涉。我看就由马老师和水全红负责好了。要说挖墙脚——”水平突然嘻嘻地笑了起来,“我不在行。”她接着说:“不要大张旗鼓地宣传这一点,平时处处留心就行了。说实在的,如果真能把前两点和后一点的前半部分做好,挖墙脚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水平的话让所有的人频频点头。
赵俊良虽然微微有点脸红,但他露出的笑容是真诚的。他从心底里佩服水平。她不露声色地指出了自己讲到的是四点而不是三点,她砍掉了大张旗鼓“挖墙脚”这个蛇足,对于其他组织却更具有亲和性——因而也更具有麻痹性。仔细想来,自己那个“广交朋友”的策略虽好,但有强扭瓜秧之嫌,也不具备操作性。和水平的建议比起来,两者的策略实有高下之分。
没有几个人去注意赵俊良的感受——水平和马碎牛除外,一个忐忑地留意他的反应,另一个露出讽刺的笑容。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主要议题却集中在那几个专业队上。
马碎牛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站起身说:“你们继续讨论。水平,咱俩在外间商量个事。”水平颇觉意外就随他走了出去。时间不长两人回来了,讨论也就自然终止了,不约而同地等他说话。
“下面我宣布几件事。今天与会的九个人——包括马老师在内——是我校‘工学联盟’红卫兵的司令部成员,以后如果需要增减成员时,由九个人共同决定,原则上是少数服从多数。第二,适当调整工作岗位,理顺各自的职责和权力。赵俊良,你继续负责宣传和形势分析这一部分,把好咱的方向盘。你这一部分人是咱的参谋部,也就是智囊团——但你千万不能把大家领到靡子地里——有事直接向我和水平汇报。柳净瓶,人员登记和后勤总务这一部分就由你管——我早晚会把总务室从‘红旗’手里抢过来给你——扶贫助困你直接批准;我这人面情软,人家要五十,我恨不得给一百——天生不会理财。枪支弹药是我派的招牌也是骄傲,要管好这些人不容易,得找个让他们服气的。所以,我和水平的意见,由李武民来负责。平时的军事训练和人员更替你说了算——不用请示——但一定要节约子弹,现在是打一发就少一发,不节约不行了——说不定那天还真要用上这些枪呢。”
马老师陡然紧张起来。
马碎牛冲他一笑,说:“甭害怕,天大的事由我担着。上海的红卫兵都有坦克大炮了——据说还有军舰,你那十二杆小口径步枪在未来的斗争中也就相当于是发射泥丸的弹弓。你大概也知道:各地基层单位的枪支弹药早都不在管理者的手里了;又不是你一个没了武器,你怕啥?下来说你的事。篮球队由马老师带领,马老师,你制订一个春季运动会的计划。明年开春后,‘工学联盟’先轰轰烈烈地‘发展体育运动’,来他一个开门红。”
马碎牛越说越兴奋,忽然就把头转向了水全红:“下来重点说说你的宣传队。宣传队的事仍由水全红全权处理——这里我要多说几句。宣传队给六中争了大光了。水全红带领六中文艺宣传队,走下了旱原、征服了城市。不但代表渭城市十万红卫兵参加省上‘工学联盟’举办的文艺汇演、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而且还有三个节目被选中,在经过春季排练后,将于五一期间代表全省红卫兵参加北京各界造反派联合筹备的‘向**献礼’全国优秀节目大汇演——这全是水全红的功劳!”
大家热烈鼓掌。
水全红满面通红地说:“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队员努力,也离不开马司令的支持——”
马碎牛打断他说:“再不要提马司令了!没有你,就是把马司令挣死,宣传队员也到不了汉城,更不要说北京了。你真正让我高兴的还不止这一件事呢——”
与会的每一个人都支起了耳朵:“难道水全红隐瞒了更大的贡献?”
马碎牛见吊起了大家的胃口,故意叹口气说:“你把我解放了!爷呀,就你宣传队那个花钱法,不出半年我就得把裤子当掉!——好在现在省上、市上都有人抢着给你出钱呢,我也就顺水推舟、顺理成章、釜底抽薪、理直气壮地断了你的粮草。多余的话不说了,希望你们给陕西的红卫兵争光。要不是有这个好消息垫底儿,我过罢年说啥都不来学校了——我没脸见你——没钱了!”
会议室里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