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全红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司令部。他恭恭敬敬地站着,略显局促地说:“马司令,我——”
“叫我碎牛,坐下说话。”
“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得走,没时间辞行,这会儿来提前向你告别。”
“高高兴兴说话!不要像对遗体告别一样——说,有啥困难?”
“不,不,没有困难。只是有些舍不得,觉得有一肚子的话想对你说,可这一见面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要是客气话你就甭说,因为我把你当朋友。朋友之间没有客气只有默契,我不希望你我之间那么生分。赵俊良给我说过:真正的朋友并不一定经常见面,但他们一定能相互理解、相互支持。你能轰动省城就比我有本事,我呢,也最喜欢和有本事的人亲近。说实话,我原来看不起你,但现在我佩服你。即使你不把我当朋友,我也要上赶着把你当朋友。我知道你的理想,只要是我能出上力的,你就尽管说。”
“不是这个意思。这次在省上汇演,省歌舞剧院的一个教练——也是个造反派头头——他说他能把我推荐到中央歌舞剧团去,他和那个剧团的造反派头头是大学的同学。他对我只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在北京演出时一定要成功。”
马碎牛不以为然地摇头,说:“谁演出不想成功?你不要听他的。背上个大包袱你咋能演好?要叫我说,你只要想着演完就可以回家了,这样就一定能发挥出你的水平。还有,你演出时把台下那些人都当成猪、当成狗,这样你思想就解放了、没负担了,你才会演出成功。”
水全红笑了,说:“我一定记住你的话。”
秃子一头闯了进来,大叫一声:“我回来了!”忽然看见水全红也在这里,稍稍收敛一些,又满面春风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秃子进来了,水全红不想多说就告辞了,马碎牛把他送到了门口。
马碎牛依依不舍地说:“真舍不得让你走!你放心,我安排水平和武民送你,明天早上和你们一块儿下县,送你们到渭城车站。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今晚上你也不要参加司令部会议了,做好准备、早点休息。另外------和你一块儿去的战友我就交给你了,要把他们管好------”
水全红感动的说不出话。他喉头哽咽,只是“我我”地停顿;马碎牛就笑着把他推走了。
秃子看到马碎牛表情冷淡,小心翼翼地试探说:“我回来了。”
马碎牛绷着脸关上了门,回过头就骂:“你大那个驴仔蛋,你还知道回来?你还有脸回来?你把桂荣送到哪儿了?是铜川还是上海?你的纪念章呢?拿出来叫我看看!”
马碎牛发火的时候秃子有些害怕,但当他听到马碎牛发火的原因仅仅涉及桂荣和纪念章时却得意地笑了。他有些委屈却又不无炫耀地说:“你是司令,漂亮媳妇都能寻下一火车。我是秃子——秃子!谁能看得上我?我碰见桂荣这么好的女娃是我的运气!她不嫌我丑,也不嫌我是农村人,就喜欢我心地善良,愿意跟我在一起——这是她亲口说的;让我咋能忍心离开她?我俩谈过去、谈未来,都很投机——还谈到理想。他问我有啥理想,我告诉她了。她想了想,就让我离开你跟她走,说可以帮助我实现理想——我咋能不听?!她还只是让我跟她走,说实话,就是她要我背叛你,我都不含糊——我以后不见你就是了。”
马碎牛乜斜着眼问:“如果我和桂荣两个人只能活一个,你咋选择?”
“那还用问!”秃子的语气斩钉截铁。话一出口,忽然心虚了,胆怯地看了一眼马碎牛,嗫嚅着:“也许我还得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留下桂荣,把我失踏了。你今天先把借人家赵俊良的钱还了,再把骗人家‘巴黎公社’的十几枚纪念章交出来,你可以滚蛋了。”
秃子太阳穴上的青筋忽然就暴了起来,他激愤地说:“就他赵俊良有钱?你也太看不起自家兄弟了!我还!你把他叫来,我这会儿就还他钱!”说着话从口袋里拽出了一卷纸币,两根牛皮筋十字花地套在上面,捆扎着几十张当时银行发行的最大面额的五圆一张的人民币。
马碎牛倒被他吓了一跳。
“你狗日那来这么多钱?!”想到秃子手脚不干净,马碎牛厉声喝问。
秃子委屈的嘴唇直哆嗦。但他还是强忍住眼泪说道:“这就是我的理想。当我在北京对桂荣说,我的理想就是能有很多钱时她有些瞧不起我。我对她讲了农村生活的艰苦,买盐吃醋都得拿粮食换。我对他讲了七月七逛会咱几个人因为钱少得可怜就难以尽兴。我对她讲了你们在电影院门口吃冰棍的事。我还对她讲了你虽然管着六中第一大派,却因为没钱,进趟县城都不容易。她听完后难过地哭了,说她从小生长在城市,根本就不知道农村这么苦。她还以为农村就像电影和宣传画上描绘的那样,一片生机勃勃人欢马叫的幸福景象。她说她理解我为什么需要钱了,她要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当你们在北京那些旅游景点游山玩水的时候,我和桂荣分别在所有的接待站登记住宿。就是为了领人家免费的纪念章。你们逛累了就回接待站休息,我俩却马不停蹄地串街道、进学校,去拣人家散发的传单。在北京呆了几天,除过跟你去过**以外,任何好玩的地方我都没去!你以为我不想去?!”秃子眼泪唰地下来了,他悲愤地说:“桂荣也想逛。但她说一定要为我做些事。她很后悔以前花去了我那么多的钱,她要加倍偿还我。我俩就这样没明没夜地积攒纪念章和捡传单,到了上海后,一个北京的纪念章可以卖到一块钱,咱陕西的红延安可以卖到一块二,白延安更贵,一块五一个。北京的传单一张两毛。这些东西很快就卖光了。我们再把手里的钱换成当地的纪念章。武斗那天,桂荣甘冒生命危险满街道陪着我捡拾传单,机枪子弹就在耳畔呼啸------人家一个城市女娃陪着我站街兜售,我和桂荣为了拣传单差点把命搭上!我们在当地收集的传单整整弄了两提包,带到杭州、广州后卖下的钱把我俩都吓了一跳!马碎牛,桂荣可是一分钱都没要,全给了我!她对我说你的朋友是司令,我能为你的组织出点力也高兴。我听了真感动!人家娃图啥?谁不知道串联机会难得?要说革命觉悟,我觉得桂荣丝毫也不比什么水平和柳净瓶差!”秃子擦了一把眼泪,最后说:“这是二百元钱,是我为咱‘工学联盟’尽的一点心;欠赵俊良的钱我都留够了,你要还认我这个兄弟你就把钱收下,我秃子就这么大点能耐;你要不收,我就回呀,回马跑泉和狗娃、明明就伴去。”
“秃子,我把你错怪了!哦,也错怪了桂荣。”马碎牛震惊过后有些感动地说:“没想到你为了‘工学联盟’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但你不该骗人家‘巴黎公社’的纪念章啊!”
秃子听到马碎牛说错怪了他和桂荣心中一热,但听到说他骗取“巴黎公社”的纪念章时就有些急了,他梗着脖子说:“哪是我骗他?他见我手里只拿着两个纪念章,就当着桂荣的面吹他纪念章多得不得了,还说‘这玩意儿有啥用处?放在口袋里还沉甸甸的’。沉甸甸的?你听听,故意气我!我见他牛皮吹得大了,这才下了他十几枚。一方面是惩戒,另一方面反正他也不在乎,落到咱手里还能派上个正经用场。”
马碎牛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管咋说,总不能巧取豪夺麽;你拿人家‘巴黎公社’那些纪念章的手段就不光明正大。”
秃子说:“光明正大?咱把学校的树伐着卖了光明正大?这是为了组织的发展!游击战光明正大?那是为了挽救民族于危亡!我秃子水平低,但我知道,只要目的正确,耍些小手段并不为过。”
“好了,不说这些了;你一会儿把钱交给柳净瓶,让她登记上帐。说说你和桂荣的事。你到底亲人家了没有?”
秃子忽然扭捏起来,说:“我和她拉过手——就在上海外滩。一到夜晚,作不成生意也拣不成传单了,我俩就手拉手默默地坐着。有些事情就是很怪,我每次拉上她的手,心里就觉得很受活,嘴上却连一句话都不想说——也不知道该说啥;就想那么闭着眼、全身放松,默默地待着。那种感觉温暖、平静、甜蜜。我都恨不得把她的手一直拉到老。”
“你这感受就是赵俊良说的那个酸溜溜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看来你狗日真是爱上人家了——她爱你不?”
“不知道。”
“不知道?!”马碎牛惊叫一声。
“我也问过她同样的话,她只是低着头脸红,从来也不说什么海枯石烂之类的话,只是有一次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傻俊角’,我问她啥意思,她就羞得无地自容,整死不说。问的急了,就说是她家乡的一首民谣——她还用她家乡话背了一遍,软绵绵的,听起来像诗歌——可惜我就记了这三个字。碎牛,你知道是啥意思不?”
马碎牛猜测道:“‘傻俊角’?这还不好理解!是说你瓜的就像一头长着漂亮抵角的牛!”
秃子却有些怀疑,说:“也许你说的对。但我想她要真是你那个意思,只说两个字:‘瓜牛’就行了,何必拐那么多弯?再不然,就像丹增尼玛叫你那样:‘一头可爱的小牛犊’也行,何必打哑谜呢?”
“女子娃害羞麽,你当都像咱俩这么不要脸?——少提丹增尼玛!少把我和她拉扯到一起!”马碎牛自以为是地解释过后就怒气冲天地叫嚷。
秃子笑了。
马碎牛说:“给你安排个工作:你去给贾佳佳当助手,把农耕队、中药队那些狗日的咋样贪污**、咋样私自分钱的事查清——遇事不要自己做主,要多向贾佳佳请示。”
秃子喜出望外,学着哑柏红的腔调,双手抱拳说:“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