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良立刻就猜到了他们的来意。
马碎牛惊喜之极!他异常热情地招呼两人坐下,一边倒开水沏茶一边扭着头寒暄。他关切地问丹增尼玛串联时都去了哪些地方?都有些什么收获?听到她只是去了北京,而且是和自己同一批被**接见的,就找到了共同话题。他先讲述自己被委任为连长、管着三排红卫兵,后来又连升四级、荣升为管理着二十七个排的红卫兵团长的光荣经历;既而又不无讽刺地把在上海吃饭的经历当笑话讲。不知为什么,他却有意回避了在上海观看武装游行以及当晚发生的武斗。他越说越高兴,话锋也越来越强健。接着就回过头滔滔不绝地讲述串联的头头尾尾。他历数了所走过的每一个城市的标志性建筑以及当地富有地方特色的旅游景点,也不隐讳在上海串联时错把崇明岛认作海市蜃楼的出丑笑话。他兴致盎然,讲的是那样细致;他态度热烈,边讲边哈哈大笑。
丹增尼玛眉眼弯弯,两颗乌黑明亮的眼睛始终不离马碎牛上下。张木军有些着急,几次想说话都插不上嘴。看情形,马碎牛似乎要讲到明天早上。
赵俊良实在看不下去了,他问张木军:“你们学校的情况咋样?”
“黑云压城城欲摧!要不然我们不会这么晚来打扰你们。”张木军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满脸焦虑地说。
马碎牛超水平发挥的口才和看似斩不断的波涛汹涌的演说嘎然而止。
他无法再回避了。
“你们有事?”他仿佛此时才恍然大悟,说:“我还以为你们是来谝闲传的。说,啥事?大事我虽然办不了,缺椅子少板凳的小事还是没问题的。说吧。”
张木军看了一眼丹增尼玛。发现她格外沉着,不但丝毫没有急切的神情,而且也不急于说话。他想催促她,但还是把话咽回去了。
丹增尼玛始终保持着进门时那种纯真的微笑,他看了看马碎牛和赵俊良说:“怎么不见水平和柳净瓶?来一趟不容易,我很想见见她们两个。”马碎牛一笑,拉开门对三虎说:“去把水平和柳净瓶叫来;就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回过头对丹增尼玛说:“原来你是想见她们了,真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俩是来劝我背叛‘工学联盟’呢!要是那样就太叫我为难了。不管咋说我也是‘工学联盟’底下的一个小小司令麽,组织原则和革命信仰是坚决不能丢的。”
张木军苦笑道:“你咋忘了?我们民院‘红造团’也是隶属于‘工学联盟’的。”马碎牛充满期待地问:“那你和‘农奴戟’联合了这么长的时间,一定把丹增尼玛他们挽救到正确的革命路线上来了。丹增尼玛,咱现在可就是一家人了!只要是维护咱组织生存的事,你尽管说!”
水平和柳净瓶进来了。女生见面,连蹦带跳,三个人亲热的不得了。
柳净瓶高兴地说:“几个月不见,真的很想你。”
水平打趣道:“最近是不是忙着策划一场大的行动呢?也不打个招呼。”
柳净瓶问道:“最近和你徒弟联系过没?”
丹增尼玛笑成了一朵花。他看了一眼水平对柳净瓶说:“常联系。昨天又打了电话,他正在陕歌集中训练呢!从电话上能听得出来,他心情很好,对训练也充满信心。他是你们六中的骄傲。”
“坐,坐下说。”柳净瓶礼让着。
“那得谢谢你。”马碎牛突然插言说:“你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支持了我们‘工学联盟’红卫兵,以委婉而特殊的方式表达了对‘工革造’的强烈不满;我向你表示崇高的敬意。”说完,对着丹增尼玛滑稽地敬了一个非标军礼。
丹增尼玛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诚恳地说:“你完全搞错了。我对‘工革造’没有任何不满,我也对你们‘工学联盟’红卫兵没有恶感。我只是觉得大家都是**的红卫兵,都是亲兄弟一样的亲人,就应该求大同、存小异,不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耽误了思想改造、放过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对不起**的。你说对吗?”
马碎牛张口结舌地左右寻求支援。
赵俊良问张木军:“你们两家联合后,总部啥态度?”
“啥态度?”张木军不满地说:“我兴高采烈地去向卫彪汇报,他听后不知所措,哼着哈着敷衍我。让我过一阵子再到总部来。后来我又去了,这次他态度明确了,当面对我说,要帮助‘农奴戟’提高识别走资派反动本质的能力,背后就给了我个八字方针:‘以我为主,扩充实力。’这八个字不利于团结,我做不到。好在总部也不积极过问;对于我们的联合,总部是既不批评也不表扬,既不支持也不拆台。我估摸着,总部如果不是在等待一个说话的时机就是在等待一个行动的借口。难啊,难啊。”
“你太悲观了,”赵俊良说:“文化革命是新生事物,它的发展本身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探索和完善;总部不急于表态也许是一种负责任的慎重态度——说不定你们还走在前头了呢!”
“走在前头?”张木军愤愤不平地说,“总部要这样认为就好了!遗憾的是他们总是对我们不放心,处处怀疑我们的忠诚。”
“不会吧?总部那些人还是很有水平的。”
“咋不会?就在上周,卫彪捕风捉影,硬说我们学校有步枪、机枪、小钢炮,还说这些武器都掌握在‘农奴戟’手里。他要我深挖细找,要求我在两天内查清武器的数量上报总部。我到那儿去查呀?丹增尼玛就是‘农奴戟’司令,她能给我变出这些武器来吗?我如实向总部汇报后就没了指示,只是很快就听说到处都在谣传我们学院藏有武器以及我们‘红造团’整建制投降了‘农奴戟’这样不负责任的话。”
“你们学院没武器?我不信。我们偏远的六中还有十二杆小口径步枪呢!”马碎牛怀疑地说。
“训练用的小口径步枪我们学院原来也有。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管枪的武装干事怕出事,赶在大乱之前就及早地把全部的枪支弹药上交市武装部了。这在武装部里是有备案的。”
马碎牛问:“你们今天来一定有目的,说吧,是啥?”
“说明真相。”张木军和丹增尼玛异口同声地说。
办公室里安静极了,每个人都在回味着这句话。
水平问道:“你们就这样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去解释?”
“没办法,我们只能这样。”
“要是有人扣留或是把你们——把你们——”柳净瓶为难地选择着词汇。
“就是被人打死也无所谓了。这正好能证明我们没有想消灭谁的打算。我想红卫兵都应该知道‘蛇无头不行’的道理,我们连自己都能舍出去,难道还不能证明我们的清白?怎么还会残忍地使用武器杀人呢?”张木军神情黯然地说。
“如果以后发现‘农奴戟’有枪呢?”马碎牛问。
“你可以割袍断义——如果我们没枪、而别人又要用枪来打我们呢?”丹增尼玛依然是笑容满面地说。
“马碎牛就是你们的坚强后盾!”
丹增尼玛感动地看着马碎牛,直到把他看得不好意思。她虽然微笑着却落下了眼泪,说:“你已经不仅仅只是一只可爱的小牛犊了,你现在是一个能判断是非、政治上也成熟的牛王了。但我要告诉你,我们不需要后盾。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相信我们,不要参与到那些丧失人性的武斗中去;你打伤了别人固然不好,但别人伤害了你------我会更加难受的------”
赵俊良看了一眼柳净瓶,急忙把话岔开:“除过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去解释,你们难道就没有别的措施吗?”
“有,”张木军说,“我们曾邀请各个单位的‘工学联盟’红卫兵派代表到我校参观访问,用事实粉碎社会上的谣言。”
“这主意不错啊?效果如何?”赵俊良赞同地说。
“没有一家来。”张木军苦笑道:“看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