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十一章3
    他默默地给赵俊良倒了一杯开水,选择着说话的方式。
    赵俊良更觉得不好受。他发现最近在如何处理与其他各派之间的矛盾以及在“工学联盟”红卫兵向何处去的大是大非问题上两人的分歧越来越大。难道真的像马碎牛说的那样是自己落伍了?还是他的决策犯了极左的错误?赵俊良吃不准。他不是对自己的判断没有信心,而是觉得既然大多数人都支持马碎牛,也许真的应该采取断然措施?马碎牛单独留下他,这让他存有一线希望;他希望通过努力能说服马碎牛。
    但他考虑问题太复杂了,腹稿打的时间太长了,他失去了率先发言的机会。
    “俊良,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其实我心里更不舒服。串联前,你答应给我一个消灭‘红旗’的妙计,但今天要付诸实施了你就激烈反对。不客气地说,你这就是**批评过的‘小资产阶级革命的摇摆性’。你比我聪明,你更明白这种摇摆——叫温情主义也罢、叫优柔寡断也罢——是不利于组织生存和发展的。也许你还没有意识到,我们现在正处在一个转折期、一个文化大革命关键时刻的转折期。啥是关键?跟上形势是关键,团结一心更是关键!”
    看到赵俊良低头垂目并不赞同,马碎牛接着说:“你以为我不感激丹增尼玛?你以为我就是铁石心肠?你以为我愿意跟着总部去打他们?”马碎牛说话时已经没有了方才那种果断威严的神态,看上去却有些泄气、颓唐。他弯着腰坐在椅子上,低头叹气。
    “大形势到这儿了,俊良,已经不由我们不跟着总部走了。”他抬起了头,“其实我心里明白的很,你和柳净瓶说的对。但你看看现在的形势:总部决心对民院动武,谁又有能力阻止?从实力上来说,民院简直就不堪一击!即使东城司令王三蛋全力支持,也只是多牺牲一些人而已。‘工革造’败定了,而民院决难逃脱玉石俱焚的命运。我们的处境呢?你也看得出来,是微妙的,也是尴尬的。我们和民院有特殊的关系——这一点总部不一定知道——从道理上说我们应该做他们的坚强后盾。但我不能让六中弟兄去送死、去为一个无可挽救的目标送死!”
    他站起来踱步。耐心解释自己的观点:“水平和谢凯他们并不是毫无人性的人,但他们在政治上比你敏感,在大事大非面前比你清醒,在生死存亡关头比你明智。你为什么就始终执迷不悟呢?要叫我说,是道德观念在作怪。你也许以为‘为虎作伥’是不齿于君子的行为,但值此文化大革命的特殊阶段,为虎作伥总比被老虎吃了好!再说,今天我为虎作伥,也许明天我就是老虎!”他越说越激动,方才的萎靡之气一扫而光。“记得你一再对我说,如果参加武斗,万一死了人,我如何向他们家里交代?我现在问你:我们能制止这场武斗吗?我们能置身事外吗?能提前如鸟兽散吗?我能使用铁腕约束大家不去参与这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吗?不能!俊良,也办不到。真要那样,咱这个组织就迅速瓦解了!唯一正确的做法就是用最小的牺牲去获得最大的成功。”
    马碎牛像一个兄长,他关切地看着赵俊良,情真意切地说:“我离不开你。你得帮我。我把你留下来只有一个意思:帮我出个主意:既要保证丹增尼玛的人身安全、又要让六中的人最先冲进民院。我要抢头功!我今天把心里话告诉你:我要向前走一步、走一大步!我要依靠自己的贡献和造反能力进入市‘工学联盟’红卫兵总部。我要自己决定自己——也许还有别人——的命运。我要让那些目空一切的城里人知道,他们并不比我高明——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俯首帖耳地听命于我!”
    赵俊良几乎跟不上马碎牛的思路。
    他猛然抬起了头,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他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就是几年前就认识的马碎牛。他也再不敢把马碎牛这几句话当成胸无城府的豪言壮语了。他第一次感到了与马碎牛在成长上的距离,也第一次感受到两人在思想上、性格上的巨大差异。他甚至判断不出这是马碎牛说的疯话还是他野心的自然流露。他害怕了,他希望能帮助马碎牛理性地看问题。
    “碎牛,文化革命只是一个运动,过几年它就会成为历史。你就是再努力、再奋斗,你毕竟只有十八岁,没有人会重视一个在校的初中学生。就算你好不容易进了总部,人家也只是为了更好地利用你,不会给你太大的权力也不会给你施展抱负的机会。等到文化大革命一结束,你不还得回到学校来?那时候你咋办?”
    “你呀,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考虑问题时面太宽,所以总会有一个问题是你想不到和解决不了的,于是,你就得打退堂鼓;你考虑问题的点又太深,所以必然会有你看不透的地方,于是你就顾虑重重,裹足不前。这些既是你的优点,但也是你的致命处。现在是在搞文化革命,大家都在拼命向前跑,即使脚下踩到的是自己的亲人,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你呢?往前跑你怕踩上蚂蚁;跑上三步,你就停下来回头看看,又惟恐丢掉了什么东西,你这样咋行呢?早晚会成为革命的绊脚石。在对敌斗争的问题上,在关乎组织生死存亡的关头,你又是感情压倒理智,道义高于原则。拿今天的事来说,如果我们真的去当民院的什么坚强后盾,你想想,在总部强大的攻势下,我们能存活吗?你愿意吗?现在你该知道派性斗争的残酷性了,它就是阶级斗争、就是生与死的较量!——这是我在上海看游行时就彻底想通了的道理。你说的不错,文化大革命只是一场运动,它过几年就结束了。但正因为它短命,我——还有你——才要抓紧机会、决不浪费时间,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改变自己的命运!我把你当亲兄弟。这个世界上能听到我真话的人不多,你是唯一的一个。你是聪明人,好好想想吧。”
    赵俊良觉得有一肚子反驳的话,但他就是说不出口。他瞬间闪现出来的那些理由都迅速地被自己一条又一条否定了。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已经意识到所有的理由在文化大革命造反有理和继续革命的理论面前是那样苍白无力和毫无说服力。他有些奇怪,自己从浩瀚的书籍中汲取了大量的人类智慧和处世原则,为什么在今天就落后于形势了呢?马碎牛不也和自己一样吗?不同的是,他的一切处事方针都是通过“看戏”这一娱乐方式获得的,按说他所获取的道德标准为人之道应该是和自己殊途同归才对,为什么他的思想转变就那么快呢?为什么他就能很快抛弃那些以前看重的东西呢? 赵俊良急切地寻找着答案。忽然之间他明白了,自己把所学到的东西作为提高生命品质和指导行为规范的原则,而马碎牛只是把它们作为提高生命价值的奠基石。看来马碎牛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豁达、粗犷,他一定想过很多东西,而他所想过的那些东西恰恰被自己忽略了。
    赵俊良又一次看到了自己与马碎牛之间越来越大的差别。
    这是一道鸿沟,谁也无法逾越。
    赵俊良终于没有说话,他站起身来默默地离开了司令部。
    离春节只有十几天了。腊月的夜晚冷的让人心颤,冰盘一样的满月在无风的世界撒下了彻骨的寒意。
    赵俊良心潮澎湃、思绪万千。他的脑海里总是交替闪现着两个不同的镜头。一个是丹增尼玛面带真诚的笑容,正在热心地指点水全红的舞蹈动作。另一个则是他幻想出来的围剿民院的场面:有人冲进民院,用刺刀戳进了丹增尼玛的胸膛,鲜血箭一样飙射而出,而马碎牛却站在一旁见死不救。
    赵俊良摇了摇头,他要摆脱这些令人心寒的臆想出来的画面。
    山墙的阴影下一个细细的声音轻轻地在叫着他的名字。这声音让他惊悚地头发都要立了起来。那个声音似乎就是丹增尼玛!
    “俊良,是我。”
    他听清了,是水平。她就站在宣传墙旁。他放慢了脚步。
    “咋还不去睡觉?”赵俊良想不出比这句废话更好的问句了。
    水平嗔怪地看他一眼,开门见山地说:“我在等你,想和你交换一下看法。”
    “木已成舟,交换看法能改变马碎牛的决心麽?”
    “为什么要改变他的决心呢?”水平关心地说:“我只是为你担心,不希望你心中结着一个疙瘩。”
    “你为民院担心吗?你为那个一见面就和你亲热的像亲姐妹一样的丹增尼玛担心吗?”
    “你在怪我,”水平叹口气说:“这才是我最担心的。”她瞧了一眼赵俊良,见他很不高兴地别过头去看路旁那模糊的冬青。
    “我只想提醒你,政治观点决定立场。当初我们为什么要和‘红旗’——还有‘反到底’进行辩论?那是因为我们政治观点不同;我们为什么要叫他们保皇派?那也是因为政治观点不同。你想一想,我们除过和丹增尼玛之间有一些私人情谊外,有相同的政治观点吗?所以,她不是我们的战友。‘农奴戟’的情况你是了解的,党和**把百万农奴从万恶的奴隶制社会下解放出来,使他们翻身做了主人。一种原始的感恩之情使他们认为每一个**的干部都是救命恩人,所以他们不惜用生命来维护那些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是我们的对立面、是阻碍文化大革命发展的绊脚石。现在又传说他们有枪——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在广大的‘工学联盟’红卫兵看来,总部消灭他们就无可厚非。”水平看到赵俊良没什么反应,接着说:“我知道你担心丹增尼玛的人身安全,马碎牛其实也担心。所以,我就不去担心了,”水平苦笑道:“我相信马司令一定能想出办法让他们幸免于难的——到是你,我有些想不通,你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反应如此激烈?我觉得与其自找烦恼,不如多想想如何更多地从民院救出些人来。”
    赵俊良神情惨然地说:“你说的这些我都能想到,我只是接受不了有一天亲自去攻打民院这种违背情感的事。”
    “违背情感算什么?有多少夫妻不就是因为政治观点不同离婚了?有多少情投意合的青年不就是因为家庭成分悬殊,不得不忍痛分手?还有多少走资派的爱人,不就是为了保护孩子们将来的前途不至于被彻底毁掉而违心地站到台上去揭发丈夫的所谓反党罪行?我们这个时代,情感已经是奢侈品了,它离我们也越来越远了。”
    “可总部是叫我们去杀人呀!”
    “自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那天不死人?走资派上吊的、专家权威跳楼的,地富反坏服毒的、学校教员割腕的——还有上海的武斗,桩桩件件那个不触目惊心?还记得我们在桥山上讲的那些故事、那些真实的故事吗?这就是文化大革命呀!我们造反不就是为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麽?一切牛鬼蛇神里自然也包括保皇派。**教导我们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要使**的革命路线在中国实现大一统,就一定会有你死我活的战斗。我估计,现在是各项准备还不成熟,否则,遍布全国的武斗早都开始了。你做好准备吧。不是在战斗中永生,就是在退缩中腐烂;我选择活下去,我也希望你活下去。”
    “好吧,你们去杀人吧,我选择救人。你们在战火中涅盘,我在苟活中腐烂。”赵俊良说完就走了,他已经不在意水平的感受了。
    水平关于情感的话深深伤害了他。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