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来了。
马碎牛挂断电话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出现在司令部门前。
一行六人。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军用铺盖卷,人人精神抖擞、个个一身戎装。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形,英姿勃发地站在马碎牛面前,站在他的新的司令部门口。是秃子把他们从学校大门外一直领到马碎牛跟前的。为首的军人向马碎牛伸出了大手,马碎牛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突然明白了,嘻嘻笑着自我解嘲:“咱这儿不兴这个,太文明了;我还不习惯。” 说着话,就把右手在裤腿上一反一正、磨刀一样摩擦了两下,然后伸出手去别别扭扭地和带队的解放军干部握在了一起。
那军人微笑着,自我介绍说:“我姓冯,叫冯占魁,是派驻六中支左的解放军组长。你是‘工学联盟’红卫兵马司令吧?”
面对佩带着领章帽徽的真正的军人,马碎牛忽然觉得矮了半截。他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了,话也说的谦虚了:“啥司令吗?一个农村中学生而已。请进,请进;外边太冷,到屋里说话。”进屋后冯占魁从口袋里掏出介绍信,双手递到马碎牛手里,微笑着说:“这是我们支左小组的介绍信,请收下。”介绍信上写着:“兹介绍冯占魁、李民生等六同志到你校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并协助革命造反派搞好斗批改等事宜,请予接待。”落款是市“工学联盟”红卫兵总部。马碎牛心中顿时不悦,埋怨卫青说话不算数,怎么刚才还装不知道?
解放军进驻学校的消息在秃子一次次飞速的破门声中呈几何级数在“工学联盟”红卫兵中传播开来。人人都想看看前来支左的解放军是啥模样,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杂事,连颠带跑、不约而同地围在了“工学联盟”司令部门前。
马碎牛看完介绍信对着门口喊道:“三虎!”三虎应声走了进来,他看上去有些紧张。马碎牛对他说:“快去通知贾佳佳,把为解放军同志准备的房间再收拾一遍。”三虎转身就出去了。冯占魁忙说:“不用了,一会儿我们自己收拾。”马碎牛说:“不用客气。农村中学就这条件,再收拾也好不到那儿去。你们先在这儿休息一下,等那边弄好了,再过去不迟。”冯占魁微笑着说:“我们还不能休息,还得去拜会‘反到底’张闻司令。”
“啥?见他?见保皇派的头头?”马碎牛有些吃惊了,他看了看手中的介绍信,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冯占魁。冯占魁解释说:“我们来支左,是经过两大派总部同意的,我这儿还有一张‘工革造’总部的介绍信要交给他。”马碎牛顿时心往下沉,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变样。他实在不想让刚进门的解放军离开自己的势力范围,他更不想让这些解放军看见满目创痍的“反到底”总部。他担心那些瓜娃身上的伤痕会引起他们的同情,继而出现接连不断的关怀,最后导致情感偏移。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了,冯占魁的话已经说到了当面。马碎牛灵机一动对门外喊道:“赵俊良、水平、柳净瓶,不要看热闹了。你们三个人代表咱革命造反派把亲人解放军护送到保皇派总部去。一会儿要安全、完整地再把亲人护送回来!”三个人就笑着点头。
冯占魁嘴角就露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
马碎牛把他们送到门口,看着他们整齐的背影心中有些忐忑也有些失落。直觉告诉他,冯占魁不是一个简单角色,他不会仅仅满足于只做一个**思想宣传员或是两大对立派别之间的调停人的,他也决不会公然就一屁股坐到“工学联盟”红卫兵这边。
他有些恼怒谢凯和李武民的莽撞;他更加憎恨倪凝露的阴险毒辣。
他想做一些补救工作。
“三虎,给贾佳佳说,让她把炉子烧旺。”
解放军很快就回来了。还是排着整齐的队伍。簇拥在他们身边的已不仅仅是水平、赵俊良和柳净瓶了,而且还有鼻青脸肿的张闻和头上脸上都缠着绷带的魏子美。两派头目个个笑容满面,看上去一团和气。
马碎牛有些纳闷,但他还是立刻迎了上去,对冯占魁说:“老背着个背包也不是个事,先看看宿舍和办公室。”冯占魁爽快地说:“行。”马碎牛边走边介绍:“那是学校最好的房子,一排十二间。自打听说你们要来支左,就把房子腾空了还重新整修了一遍;炉子里的火也没敢断,一直着到了今天。你们一人一间房,还有一个大间作办公室;至于会议室------”
冯占魁打断他说:“要不了那么多。我们六个人,只要三间宿舍就够了;办公室可以留下。其余的你们使用,我们不要了。”马碎牛说:“这咋成呢!还能让亲人住的那么屈卡?”张闻也附和道:“马司令一片真情,又腾房又收拾的,你们就住下吧!”冯占魁态度坚决地说:“不行。我们也有纪律。就按我说的意见办吧。”冯占魁斩钉截铁的态度无疑是一个软钉子。马碎牛立刻说:“那好,就按解放军的意见办;把西头紧挨着大办公室的那三间作为宿舍。这样办公住宿都方便。”冯占魁再没反对。
安顿好解放军,直等到张闻和魏子美告辞后,“工学联盟”红卫兵的几位头目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们。
马碎牛把水平、赵俊良和柳净瓶叫到了司令部,他想知道这些解放军在看到“反到底”司令部的惨状后都有些什么反应。
水平说:“面无表情、深藏不露。”
赵俊良说:“默默无语、神情关切。”
马碎牛转着眼球笑道:“没你俩说的那么深奥。我虽然没在跟前,但叫我看,他们是见多识广、不为所动。——冯占魁既不问‘反到底’总部因何而毁、也不关心那些人有意显露的伤势?”
“‘有意显露的伤势’?”赵俊良不以为然地扁了扁嘴。
“一言不发。”柳净瓶唯恐马碎牛再和赵俊良争论起来,她不希望这两个朋友之间的友谊出现难以弥合的裂痕,忙抢在马碎牛前边说:“当我看到张闻和魏子美头上的绷带时我都有些尴尬,那冯占魁却视而不见,表现的和在咱这儿一样平静——这人真不简单!”
“简单就不会是驻校解放军的头头了!”马碎牛果然不计较赵俊良的态度,沿着柳净瓶的思路得意地说:“你们注意了没有?只有他和另一个解放军战士是四个兜,我猜那人一定是李民生。看来只有他俩是干部,其余都是士兵。”马碎牛颇为自己细致的观察而自傲。
“我也这么认为,”赵俊良说,“但我发现这六个人的服装是不一样的:李民生和他身后的那个军人穿的是兰裤子——他们是空军,而冯占魁和其余的几个人穿的是黄军裤——他们是陆军。到我们学校来支左的解放军并不是一个部队的,这很值得我们玩味。”
水平建议说:“算上办公室,解放军一共才占了五间房,还有七间空着呢。干脆把司令部搬回去,和解放军住在一起,相互沟通起来就方便的多。”
马碎牛说:“对对对,这太重要了,抬头不见低头见、近水楼台先得月。两隔壁,嘘寒问暖那是少不了的!通知谢凯和贾佳佳,做好准备,一两天内就搬回来。”
“还有一件事也很重要,”赵俊良说,“把水全红他们叫回来,举行一个大型欢迎会。把学校的气氛活跃起来。”
马碎牛立刻表示赞同,说:“主意不错。俊良,你就在这儿打电话,和水全红联系。把这次欢迎会的重要性告诉他,让他明天一个大早务必赶回来。给他说,不耽搁他的训练,演出结束就送他们回汉城。”
赵俊良边等电话边问马碎牛:“牛鬼蛇神咋办?”
马碎牛说:“这可是咱的宝贝!开欢迎会时说啥也要亮出来让解放军看看!让他们看看咱的成绩,不要让他们以为咱只会瓜吃瓜睡。不过,钱校长这怂动不动就喊冤枉,得对他开导一番;其他那些人也一个个养的膘肥体壮的,哪像是牛鬼蛇神!解放军看见了肯定奇怪。说不定就会问:‘马司令,这些肥头大耳、满面红光的人是谁呀?’叫我咋回答?秃子,秃子——”马碎牛对着门外喊。
三虎一头闯了进来,说:“秃子不在这儿。”
“去给他说,让他把牛鬼蛇神打扮一下,千万别让解放军误会咱把牛鬼蛇神当爷敬着呢!”
三虎答应后兴高采烈地走了。
赵俊良笑了,不再说话。安心等他的电话。
“水平,你看还有啥事?”马碎牛最后问道。
水平说:“你把欢迎会的事给冯占魁汇报一下,看看他啥态度;然后再请示他春节如何放假,也表示咱对解放军的尊重。”
马碎牛高兴地说:“太好了!人举人高。我正愁没理由和他接触呢!”
打完电话后赵俊良还是有些不放心。解放军明天就要正式开展工作了,一定要留给他们一个好印象,不能有任何政治上的疏漏。他仔细回忆了自文化大革命开展以来校内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件,希望从中排查出被自己忽略的地方。他按照学校的布局,一个空间一个空间地从大脑里筛过,务求不在本派的势力范围内隐藏着与斗争形势相悖的死角。当过到牛棚时他紧张了,大量堆放在牛棚的书籍是个心腹之患。解放军如果看到后追问起来,就很难解释。
他快步向牛棚走去。
牛棚里像个战场!忙乱的场面令他目瞪口呆。
秃子的动作真快,此刻正带着十几个人按照马碎牛的指示在“打扮”牛鬼蛇神。他嘴里咬着梳子,挽着袖子亲自动手,把头发最密最长的赵西恒老师压着脖子往头上倒胶水。赵老师原来的大背头已经面目皆非。见到赵俊良,只能点头招呼。秃子倒完胶水后就把嘴里咬着的破梳子拿出来,三两下就把赵老师的头发由中间向两边分成了两部分,一边往上梳着一边用手往一块儿捏。他笑嘻嘻地对赵俊良吹嘘:“碎牛给我这任务太艰巨、真复杂!要不是我灵醒,这打扮牛鬼蛇神的任务还真不好完成。”
赵俊良看了看满面春风、颇有些玩世不恭的赵老师,疑惑地问秃子:“你们这是在干啥呢?”
“打扮牛鬼蛇神啊?”秃子说:“你没见周围这十几个人都在忙乎着?我手下这头因为头发好,所以是牛,我正忙着在给他做牛犄角呢;三虎手下那头是鬼,一个垂头丧气的鬼!其他那两个是蛇和神。”
赵俊良看到三虎正手忙脚乱地往钱校长头上倒红墨水,却怎么也染不红他的黑头发,只是把钱校长的脸和脖子涂的血红吓人。一些流进脖子的红墨水挟着腊月的冰气冰的钱校长直打激灵。他闭着眼,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另有一个红卫兵在精心给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教师画蛇。那条蛇从额头直通到下巴,活灵活现地十分传神。还有一个红卫兵煞有介事地一边端详张书记那张国字脸,一边在他额头上画第三只眼。看样子是要把他装扮成二郎神。
赵俊良皱着眉头说了一句“胡闹”,走近前对钱校长说:“最近,红卫兵也把你没咋样,有肉吃、有跤摔也自由了许多;你要知足。如果在欢迎解放军的大会上再喊什么冤枉,不但无济于事,你也是自找苦吃。记住:解放军是来支左的,支左!明白吗?是支持我们造反,不是来断案的,更不是来平反的!”
钱校长缓缓睁开眼异常平静地说:“再也不会喊冤枉了。过去是我不了解文化大革命,乱喊冤;现在我明白了,是校长就必然是走资派,是走资派就不存在冤枉——我不冤枉!”
赵俊良装作没听懂他话中的讽刺意味,说:“你明白就好。”
秃子插言说:“哪有时间跟他废话!开欢迎会前我准备上二三十个‘老鼠他舅’,只要有人敢喊冤,我就给他嘴里塞上两个!”
想到比核桃还大的曼陀罗那满身的尖刺,钱校长吓得脸都白了,说:“不敢,不敢。”
秃子喝道:“把话说清!是你不敢还是我不敢?”
“是我不敢、是我不敢。”
赵俊良皱着眉头走了。临走前对秃子说:“其他的人不要‘打扮’了。你监督着他们把这里所有的书籍全都捆起来,一个小时之内全部搬回阅览室。”
秃子满口答应。
赵俊良转身走了,他还必须通知李武民,派两个人在阅览室门口站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