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平和赵俊良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俩走进校门就是谢凯行动的信号。
上百人呼啦一下就把七间房堵了个严严实实。冲进房内的红卫兵并不费话,两三个人对付一个,三拳两脚就把对方打翻在地。有人早冲到里头,打开了后窗户,这边就把打倒的人提胳膊拽腿地从窗户扔了出去。窗户后边有人笑嘻嘻地伸手接住这些空中飞人,再飞快地把他们抬到后操场的墙边,隔墙丢到校外的农田里,然后拍拍手、整整衣服,若无其事地回来了。身为司令的倪凝露和“凤雏”苟矫时就是这样在来不及抗争的时候、被人迅雷不及掩耳地封住嘴,像丢垃圾一样撇过墙头,拆骨断筋地躺在了校外冰冷坚硬的农田里。
一些正在校内游荡和炫耀着重生的“红旗”红卫兵也难逃厄运。和他们的头头一样,一个个也是在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已经伤痕累累地被“送”到了校外。
吴顺却不好对付。当谢凯行动时吴顺正在上厕所。他提上裤子刚走出厕所门,远远看见李武民正指挥着人把“红旗”红卫兵往墙外扔。
李武民背着手跟在后面。到了墙跟前,一个“工学联盟”红卫兵问他“咋办?”李武民用下巴向墙外一指,说了一个字:“撇。”那几个人就吆喝着一二三,把手中抬着的人隔墙丢了出去,随即墙外就传过来一声沉闷巨响。
吴顺吓坏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被扔出去的人中有苟矫时,那脑袋就木的一片空白。稍一清醒,立刻按照事先探讨过的策略冲出厕所向解放军办公室跑去。他要到那里告状,他只有在那里才能寻求到帮助,至少,解放军不会睁着眼看着他被人打。但他起步太慌了,抬腿就是一个踉跄!夸张的姿态被络绎不绝往墙边抬人的“工学联盟”红卫兵发现了。腾出几个人手就扑向了他。吴顺想绕过去,加快脚步向旁边跑,不料正好与迎面过来的谢凯撞了个满怀。谢凯眼明手快,一把揪住吴顺的后领,脚下使拌儿,顺手一抡就松了手,看也不看,继续朝前走了。吴顺跑得飞快,又被谢凯抡的失去了重心,人就平飞了出去。落地后“砰”的一声响,腾起一片尘土。这一摔,吴顺就觉得浑身的骨头和满腔的脏腑都碎成了蛋蛋,疼的他五官都变了形,丝毫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后边追上来的那几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架了起来,笑嘻嘻地把他隔墙扔了出去。悬空中,吴顺心想:要被摔个半死了。不料落地时却意外地砸在了一个人身上,那人疼的大叫一声就悄无声息了。
躺在不远处的苟矫时看到吴顺落地,就龇牙咧嘴、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地说:“来了。”吴顺心想,人都被摔的七荤八素了,还耍啥幽默呢!就粗声粗气地回答:“噢,来了。”他俩坐了起来,看到倪凝露正坐在不远处呆呆地出神。吴顺没好气,上溯到原始社会,把马碎牛家族中八百代女性无一遗漏地全骂了个遍,言语中也捎带出对“凤雏”妙计的讥讽。
倪凝露神情惨淡,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她拖着“哭音慢板”问苟矫时:“现在咋办呀?”苟矫时露出笑容平静地说:“现在是对‘红旗’最有利的时机。只要想办法让解放军知道咱们都在这儿躺着等待救治,胜负就会逆转。”吴顺骂道:“又胡吹冒撂呢!‘对‘红旗’最有利的时机’?你这些瞎瞎主意把人都没害死!”倪凝露不理他,她看了看躺在周围痛苦不堪的红卫兵战友,问:“谁去向解放军求救?”苟矫时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有吴顺可以去。”吴顺没好气地问:“凭啥只有我能去?”苟矫时笑道:“只有你是砸在了别人的身上。我们却都是被摔在冻的硬邦邦的疙瘩地上。”吴顺面有难色话中带气地说:“人家能不防备?你这不是叫我送死去呢?”苟矫时说:“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很容易就见到解放军。你顺着这围墙一直朝南走,看到咱们班教室之前你就找个地方翻过墙去,那儿正好是解放军办公室的山墙——两墙的间隔只有两丈。只要你翻过了围墙、只要你能大喊一声‘救命’,后边的事就全有了。”“喊救命?让我?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吴顺显然觉得这有失他的尊严。苟矫时开导他说:“你不是为你自己喊救命,你是为‘红旗’的阶级弟兄喊救命、你为我们喊救命——我们也确实需要‘救命’。”苟矫时自嘲地笑了。吴顺犹豫了。“好吧,”看着满地伤残的革命战友他被说动了,他后悔当初被王敛翼轻视后加入了“红旗”,否则,今天也不会受这窝囊气。他扶着墙站起身无奈地说:“我现在就去。”
吴顺活动了一下胳膊腿,向南走了。
解放军支左小分队正准备开会。一个战士似乎还沉浸在方才那激动人心的节目中不能自拔。正当他如痴如醉地赞叹着水全红的舞蹈和麦萍的歌喉,突然听到外面好像有许多人走动的脚步声。才一凝神,随即就听到了痛苦的呼喊和激烈的怒骂。冯占魁说了声“出事了”,六个人急忙走了出去。
外面人挤着人,都涌在毗邻的七间房外。冯占魁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无论怎么努力,房门前的人都铁桶一样围着不散。呼喊的声音早已嘎然而止,仿佛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以至于冯占魁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秃子“恰巧”在他旁边。
冯占魁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秃子略显惊讶地说:“没啥事呀?我们总部搬回来了。”
冯占魁看了一眼秃子的袖章,奇怪地问:“刚才不是已经有人搬进来了吗?”
秃子假装回忆,继而恍然大悟地说:“哦,你说他们呀?那些打着红旗搞阴谋的家伙?——又搬走了!”
冯占魁怀疑地看着秃子,又问:“他们不是今天才回到学校的吗?为什么要搬走呢?”
秃子不以为然地说:“咳,这伙阴谋家神出鬼没,一个个神秘地了得!经常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倒像了电影上的特务。早上来学校,可能是想拿解放军当盾牌,趁我们开欢迎会的时候打伤了我们上百个人,又强占了我们为解放军留下的这些办公室。虽然罪恶累累,但都被我们宽宏大量的马司令原谅了。后来可能是听到你在大会上说什么‘不介入各派之间的事’,心就虚了,就觉得事情办得有些不塌实,趁大家不留意,贼娃子一样,卷起铺盖跑了也有可能。”
“跑了?”
“跑了!”秃子自信地说,“跑得没影了。”
“我好像听到有人痛苦的叫喊声,似乎还有人在骂大街?”
“是不是搬东西时把谁的手给压了就疼的叫了起来?要说骂大街,我们这些久居西北的乡下人都难免沾染些农村的坏习气。说话间你‘日我先人’、我‘仄你妹子’也是不离口的话——想不到你却当了真。”秃子一派纯真,天真无邪的像天使,他热心地分析过后对冯占魁说:“要不然进去看看?”
冯占魁把他上下扫了几眼,说:“好吧,进去看看。”
秃子立刻狐假虎威地大声吆喝:“让开,都让开!解放军同志关心搬家战友的安全,大家让个路,让解放军同志进去看看。”挡在前面的红卫兵就退潮一样让出了七个通道,一张张虚假的笑容里包藏着说不尽的秘密。
七间房里全是“工学联盟”红卫兵。头头们也和大家一块忙碌着。见到冯占魁,人人都对他的关心表示谢意。马碎牛还极力邀请他坐下烤火。
冯占魁拒绝了。当他带着同来的解放军战士走出拥挤的人群时,围在隔壁会议室外的全是被“红旗”打伤的守护这七间办公室的“工学联盟”红卫兵——他们展露着伤痕,正在本派战友的安慰下控诉“红旗”红卫兵的凶狠残暴呢!
吴顺翻墙过来了。他只看到了解放军战士走进办公室时闪身而过的背影,但他同时也看到了那些受伤的“工学联盟”红卫兵在发现他后猎豹般敏捷的反应!他毫不犹豫地从墙头翻了回去,慌不择路地选择了一条适于奔跑的垄畦,从此从六中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永远消失了。
他很明智,始终都没有呼救。
冯占奎和自己的战友回到了办公室。刚才的蹊跷事在他脑海里翻腾过后,他不易察觉地笑了。
他们开了个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