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良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医务室。 见了刘强大夫就说:“西墙外躺着几十个人。马司令请你去看看。”刘强两只眼睛瞪得像核桃,继而唉声叹气地说:“几年前我就看出来这个尿糊涂稀饭的东西早晚会捅下大乱子!——几十个人躺在墙外?你让我咋整?我这儿就两个人!”
赵俊良微笑着说:“但愿这是他捅下的最大的乱子——人不愁,二十多个牛鬼蛇神提前出发了;现在只盼你尽早赶到。”
刘强就骂骂咧咧地埋怨:“你们这个胆大妄为的司令呀,天生一个泼天大胆,捅乱子的本事天下第一!”赵俊良笑着模仿他:“你这个妙手回春的大夫呀,地造一双万能巧手,救死扶伤的本事举世无双!”刘强苦笑,背起急救箱、叫上护士,两人随着赵俊良出了医务室。
苟矫时侧耳倾听后自信而骄傲地对倪凝露说:“成功了!吴顺成功了。你听,脚步声!有许多人过来了。”他一反镇定神态,神色匆匆地对周围的人说:“都躺下!都躺下不动,要让解放军亲手把咱扶起来!眼腺浅的,这会儿就要发挥优势;有眼泪就汪汤汪水地对解放军流。会作戏的不妨把痛苦声唤出来——到了演苦肉计的时候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倪凝露偷眼一瞧,呼地坐了起来,惊讶地说:“不对呀,是牛鬼蛇神!”苟矫时也撑起上身去看,看见来的人果然是学校的牛鬼蛇神,顿时就慌了。钱校长、张书记和赵老师甚至连丑化后的彩妆都没卸,还是秃子打扮的那种模样,他们抢在前面,焦急万分地赶了过来。“红旗”的人就疑惑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该咋办。苟矫时猛然省悟:这一定是赵俊良的诡计!随即大声喊道:“都站起来!都站起来!快!快!决不能让牛鬼蛇神看咱的哈哈笑!更不能让牛鬼蛇神动手搀扶!在他们面前要拿出革命造反派的威风,把他们全都赶回去!”说到最后,苟矫时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红旗”红卫兵悚然一惊,忽然间都意识到被牛鬼蛇神“扶起来”的严重后果,一个个强打精神,忍着巨痛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大家沿墙一靠,摆着一个集体造型,像极了即将就义的英雄,大义凛然、怒目而视。
来的果然是“牛鬼蛇神”。张书记和钱校长快步走在最前头,后边紧跟着米教导主任和各位任课老师,一个个关切地东张西望,看到墙边站着的红卫兵后就加快脚步。有几个伤员大约是见到有人来救治自己了,心里就松了劲,扑通扑通地坐到了地下。
刘强出现了。
“完了。”苟矫时心里说不出的苦。
仅仅是因为有一个假意投靠“反到底”的红卫兵偶然瞧见谢凯指挥着人在偷偷地接电话线,苟矫时就猜到了“工学联盟”红卫兵的用意。最近几天关于解放军要来支左的消息他早有耳闻,正愁无法获得准确消息,谢凯的行为提醒了他。他与并不甘心失败、躲在校外继续指挥“红旗”作战、欲图东山再起的司令倪凝露密谋,请来双照村的一个电工。就在谢凯刚刚接完电话线后不到一小时,这个电工就在校外的另一个电线杆上也接了条分线。苟矫时利用这条分线设计了一条“二虎相争”的妙计。他冒充渭城市“工革造”工作人员,两次给“反到底”打匿名电话,日弄的马碎牛一再浩浩荡荡地去迎接解放军,最后却错以为是“反到底”搞的诡计。本以为头脑简单的马碎牛一定会一鼓作气把“反到底”灭了——最好是两败俱伤——以便“红旗”坐收渔人之利。但没想到张闻和魏子美约束手下,干挨了一顿打而不反抗;更没想到两派很快就识破了他的诡计。此时进校,不但坐收渔人之利成了奢望,还有可能被两派联手将“红旗”彻底灭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
苟矫时并不气馁。紧接着他就设计出第二条计策:利用那条监听线获得的准确消息,抓住了解放军进校的大好时机,突然出现在欢迎会上。他想借此确定“红旗”在六中“存在”这个事实,也要利用戏剧性的出现引起的轰动效应留给解放军一个强烈的印象。更重要的是,他还有更大胆、更加出人意料的一招,那就是在老虎嘴里夺食——直接抢占马碎牛为解放军准备下的空余的房屋,以解放军为邻,拉虎皮做大衣,制造一个谁也不敢动“红旗”的局面。
他把这次行动命名为“重生”。
走投无路的倪凝露几乎支持他的每一步计划。
她恨透了马碎牛以及他手下那些“工学联盟”红卫兵。他们挖墙角撬走了自己的副司令水全红,还降级使用,让自己成了孤家寡人,遭到全校红卫兵的嘲笑。他们又抢走了“红旗”的司令部,把一个最先起来造反的红卫兵组织赶到了校外,使自己沦落为街头司令。当她听到苟矫时那一个个大快人心的重生计划时,她激动的就要跳起来了!她欣赏苟矫时,虽然她也听说过他在六七级甲班充其量只算是个“凤雏”,但苟矫时那些无懈可击的策略确实叫她折服。她庆幸苟矫时属于“红旗”,她把“红旗”中兴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苟矫时身上。
但事情的发展却一次又一次地出乎他们的意料。尤其是出乎苟矫时的预料。虽然精心策划的“重生”之计完美的无懈可击,但却没有想到马碎牛如此狂妄、如此大胆,居然敢在解放军到来的第二天就大动干戈!而且迅雷不及掩耳地一眨眼就把“红旗”三十多人全都撇到了墙外。这已不仅仅是耻辱。皮肉之苦是小事,看似完美的奇谋妙计化为乌有却让苟矫时痛不欲生。马碎牛这看似莽撞的一招,不但彻底粉碎了他“先建立根据地、再与‘反到底’联合夹击‘工学联盟’、既而形成三足鼎立局面的战略部署”,而且让他失败到家,几乎完全丧失了自信。他不相信这是马碎牛的决定,他也无法接受自己会失败在一个“莽夫”手里的现实。他认定这一切都是出于赵俊良的策划,出于那个常常不自量力以“卧龙”自居的阴谋家之手。
他不服气。他渴望着能与赵俊良展开一场公平的较量。但他心里却再清楚不过:除非出现奇迹,否则,此后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公平较量的机会了。
就在苟矫时身处绝境、几乎完全绝望地躺在冰冷土地上的时刻,机会又一次来了!那就是求助于解放军。只要解放军知道“红旗”红卫兵伤痕累累地躺在校外,他们断无不救之理;更重要的是,在解放军的关怀下没有人胆敢再次对他们动手。
他想到了“哀兵必胜”这句话。他甚至得意地笑了,只要解放军伸手,以前所有的失败都汇聚成获得最终胜利的铺垫——这有点像刘邦。
“也许这片冰冷坚硬的农田就是‘五丈原’?”
他甚至看到了胜利在向他招手。
如果说牛鬼蛇神的出现还给他留有一线希望的话,那么,当他一眼看到紧跟其后的刘强时,他的心碎了,他流下了眼泪。他知道,这次是彻底失败了。解放军不会来了。即使解放军奇迹般真的出现了,他们看到的绝不是“暴行”而是“温情”。
他想到了“卧龙”与“凤雏”的故事。他痛恨这两个绰号。就在钱校长伸手扶他的时候,他突然身子一软倒了下去,随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二月一日清晨,马碎牛带着赵俊良和谢凯来到了市“工学联盟”红卫兵总部。卫东恰巧也在。见面后,马碎牛只是不满地看了卫东一眼,招呼也懒得打,拉把椅子就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大约是走累了,他还脱了鞋,把一只脚架在了大腿上。顿时,满办公室飘起了异味。卫彪皱起了眉头,卫青连忙去开窗户。
马碎牛乜斜着眼,看着周围几位领导,很不高兴地质问卫青:“你答应解放军来之前给我打电话的,为啥食言?”卫青见他态度不善,慌忙解释:“当时我不在跟前,卫彪同志给他们开的介绍信;谁知道他们拿上介绍信就去了你们学校。等我知道时已经迟了------”马碎牛沉着一张黑脸说:“你们当头头的总是有理!那对付民院保皇派的事咋也没了下文?”卫青就看卫东。
卫东微微一笑,说:“你先喝口水,我慢慢对你说。”马碎牛抢白道:“我不是来喝水的!”
卫东对他的顶撞似乎毫不在意,看上去倒有几分高兴。/> 卫青给他们每人面前放上了一杯水后就坐在了对面。
卫东说:“形势起了变化。解放军开始进校支左了。总部开了个会,对付保皇派的事,大多数委员的意见是等等看,主要是不愿被人理解为冲击解放军进校、给支左的解放军出难题。另外,也是为了给支左的解放军创造一个和谐的环境。我也同意这个意见。我们打算过完春节再说——先观察解放军的态度。总之,主动权在咱们手里,有的是机会。”
马碎牛态度激烈地说道:“大谬不然!你们这是姑息养奸!我认为主动出击恰恰是给解放军支左送上的一份厚礼。它对于解放军进校后尽快区别左、中、右三派提供了有力的依据。怎么能说成是‘冲击解放军进校’?我问问你们这些水平高的头头们:解放军为什么进校支左?”看到三个总部的头头面面相觑并不作答,马碎牛大声说:“那是因为右派势力猖獗、已经到了和造反派势均力敌的地步了!如果不及早铲除那些保皇派、投降派,等这些混蛋势力越来越大时,文化大革命就要失败、**开创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就会出现危机!咱换一种说法:假设全国都是革命派得势,**还用得着让解放军支左麽?”
赵俊良清楚地看到卫东悚然一呆,显然是受到了震动。
马碎牛话题一转,接着说道:“我在六中就没有你们这么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犹豫不决、脱了裤子放屁!解放军来的前一天,我重创了学校里第二大派‘反到底’,他们要想恢复元气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解放军来到的第二天,我当着他们的面,又彻底铲除了学校第三大派——死了一回又一回的‘红旗’!他们已经瓦解的连尸首都寻不见了。我不但没看到解放军有什么不满,反而看到的是‘工学联盟’旗帜下的朗朗乾坤!——你们太文气了、太保守了!你们还缺乏斗争勇气也少有高明的策略,居然连文武之道缺一不可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我看你们连封建时代的帝王都不如!”
马碎牛圆睁双眼,毫不畏惧地看着对面的三个总部领导,不无讽刺地说:“你们的造反方法也太可笑了。口号震天响、传单满天飞,气势不可谓不恢弘,但这样就能把保皇派铲除掉?你们醉心读报、热衷辩论,学习不可谓不刻苦,但等你们满腹经纶、把道理辩明以后,恐怕我胡子都白了——保皇派的胡子也白了!你们运气好,是我们这些小造反单位的头头——真不知道你们是咋样当上这个头头的!——但你们却实在不配‘革命闯将’这个造反称号!”
卫彪和卫青看到有人居然当着卫东的面如此放肆地批评总部领导,都有些紧张,两人不知所措,只能局促不安地坐着。
马碎牛看了看目瞪口呆的卫彪和卫青,又瞅了一眼沉着平静的卫东,说道:“我今天来是告诉你们一声,后天我就放假了。对我们这些家在农村的学生来说,年还是要过的。如果有事,你们就打学校的电话,我那里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要是有急事,就到马跑泉直接找我。”
马碎牛穿上鞋,站起来要走,卫东叫住了他。
“请等一下,”他把马碎牛端详良久后说:“你跟我来,我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