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回暖,残雪消融。 开春的北原上清静而荒凉。茫茫的黄土高原无边无际,只有天边极目处才能看到它蜿蜒起伏所形成的柔和而不真实的曲线。天地是这样的大,以至于散落在古原上那些星星点点的树木和房屋显得格外低矮。只有宽阔高大的冢疙瘩傲然矗立着,安静的像睡着了一般。原上静极了,一切都是凝固的,世间万物仿佛都被冻住了。只有偶然从饲养室里传出来的儿马的咴咴声划破长空或是空中乌鸦呱呱的鸣叫才显出这是一个活的世界。
原下高音喇叭里的秦腔声伴随着偶然的鞭炮声响断断续续地传了上来,隐隐约约、飘忽不定,时有时无,随风回荡。那是“红灯记”里智斗鸠山中李玉和的唱段。
劳碌一年的农民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
马碎牛丝毫也不留意周围的环境,他只是焦急地看着赵俊良。
赵俊良一言不发,只是沉思着望着前方,望着前方那再熟悉不过的平原景象以及亘古不变的秦岭山脉。
马碎牛忍不住了,着急地问:“大年初五了,俊良,想好了没有?明天我就要走,你最好能跟我一块儿去,不然我心里没底。”
“碎牛,马跑泉不好麽?六中不值得你留恋?你为啥一定要进市上那个红卫兵总部呢?”
“‘吞舟之鱼,不游涧溪’——这句话也适用你赵俊良。”
“可我只想在农村当个教员。”
“不要自欺欺人了,粮食已经不紧张了。”
犹豫过后,赵俊良说:“你确信自己在城里能站住脚吗?”
“你先给我一个站不住脚的理由。”
“城里的情况比农村复杂的多,那里的人也更难对付------”
“所以我一定要进城!”
“总部里全是些脑瓜灵活的人尖子。”
“张闻和魏子美是我的手下败将,你小诸葛也只是我的军师。脑瓜灵活,在我看来只是裹足不前的代名词、是贻误战机的根源、是------”
“匹马单枪是很难打开局面的。”
“我不会一个人去总部的,你也不是我立足总部的唯一人选——虽然你是我将来在总部最倚重的人,甚至是决定我立足总部成败的关键人物。”
“去可以,但我有条件。”这次,赵俊良一反常态,回答的很快,也很干脆。他态度果断,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马碎牛轻松地笑了,说:“到底是知心朋友。说吧,一万个条件我都答应。”
“没那么多,就一个。”赵俊良很认真地说:“一个月之内把我叔叔解放了。”
马碎牛长长松了口气,说:“就是个这事儿?太让我失望了——没问题。”看到赵俊良怀疑的目光凝聚不散,马碎牛问:“你不相信我能解决这个问题?”
赵俊良说:“你答应的太快了。我只是奇怪,你连四中是那派掌权都不问,就敢应承下这么大的事?”
“垂子大的事!”马碎牛说,“我管球他那派掌权!自己人掌权,那没说的:放人;我亲自去要。要是‘工革造’掌权,那更好;我就把四中掀个底儿朝天!这下你放心了吧?”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赵俊良爽快地答应过后却叹气,说:“我也不知道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就一直在助长你那日益膨胀的英雄主义——还有你那脱缰野马般的政治野心;让你一步步堕入攫取权力的泥潭而沉迷不悟。文化大革命发展到今天已经开始动刀动枪了,说不定哪天我还得给你出那杀人放火的主意呢!到那一天——”
马碎牛接话说:“你又在说错话。红卫兵总是需要领袖的,谁有能力谁上。既然我们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机会,为什么要让给别人呢?为什么要听命于别人呢?况且我们也不是为自己升官发财才去当红卫兵头头的。我们是为了维护**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为了确保文化大革命顺利成功才披挂上阵与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及其保皇势力作殊死斗争的。即使真要杀人,那也是为了文革——说不定我们还是被杀者呢,难道你就忍心看着我黑答糊涂地被人放翻?难道你就不愿意帮我?”
“但是,碎牛,还是要尽量避免使用武力。古人说:杀敌三千、自损八百,这八百可都是朝夕相处的革命战友啊。”
“这你放心,我不会滥用武力的。但是,卫东调我去总部恐怕也是看中了我不懦弱、敢于出手的特点,到总部工作后我怎么也得应付他一段时间啊!”
赵俊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转而兴趣十足地详细询问卫东和他谈话的细节。
“细节?”马碎牛未言先笑:“他要吸纳我为总部常委,第三把手——这可是一步登天——排名在卫彪之后。他对我说总部近期要被迫组建一支‘工学联盟’红色战斗团,他任团长——他自己说是挂名的——他希望我能任他的副手,也就是副团长。他问我愿意干不?我心想这不是废话麽?贼娃子面前数钱呢!我一心一意想往总部钻,那有不愿意的道理,就爽快地答应了。我问他人员咋组织,他说人员从各个学校抽调,到时候让卫彪把每个学校的头头召集到总部来,先认识一下,然后由我到各学校挑人。我问他这个团有多大,他就笑了,说,正常情况下,一个团的建制大约是一千人。但你可以组建一千到一千五百人的规模,算是个加强团吧。我说,一千五百人?这可不是儿童团,我也不要红缨枪!这也不是唱戏,轴根木棍就能杀敌;我要真家伙!他说,你放心,一杆枪都不会少,但不是现在给你。眼下我只能保证你有足够的长矛、柳条帽和**像章;这已经走在保皇派前头了。我觉得奇怪,就问他要柳条帽和**像章干啥?他说柳条帽就是安全帽——茂陵车站的养路工也有人戴的,这我到见过——传说砖头砸到头顶都没事;抵挡抡下来的木棍,说不定真能救人一命。至于**像章,他说那都是用三毫米钢板特制的,比老碗都大,挂在胸前表示我们的忠心。我当时就明白了他那话的意思,我俩都笑了。我说我还是希望有真枪,他就严肃了,说:你不要急,会有的。到哪一步说哪一步的话,枪都是现成的——俊良,你听,‘枪都是现成的’!激动人心不?一千五百支枪!还都是真家伙!以后这些武器都由咱弟兄们耍弄呢!想当年胡传奎七八条枪都称司令呢,闯荡江湖少了枪——”
赵俊良打断他说:“先不要激动。接着往下说。”
“他问我有啥条件?我说,条件有两个:第一,一旦我发现保皇派手里有枪,我要武器就得马上有武器。到时候你远在汉城,耽误我的事咋办?他说,这事他都安排好了,叫我到总部报到后去找一个叫薛保民的,需要啥直接找他要。我接着提出第二个条件:从我以下,战斗团所有的干部由我挑选。没想到他一口就答应了——我真不敢相信世界上有这么放心的人!我的本意只是想‘满天要价’,估摸着他会拦腰一斩,打个五折。没想到这怂却不懂得‘就地还钱’的把戏!不要说一千五百杆钢枪他不在乎,似乎我用什么人他也不放在心上。俊良,知道不,放在旧社会就是三百支长矛也可以横行关中了——他就放心地把这么重大的事交给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古今中外到那儿去寻这样胸怀宽广的领袖!”
“他是伯乐,你是千里马——好了,接着说正事。”
“我对他说我要从六中带三个人进入总部。这三个人一个任参谋长——也就是你;一个任作战部长——也就是谢凯;还有就是秃子,他当我的通讯员我放心。卫东说,这些事你不用告诉我,你想用谁就用谁——我既然委任你当这个副团长我就相信你,团里的事就由你决定。说完这句话后,他问我需要不需要一个军事顾问?如果需要,他能很快给我找一个转业下来的副参谋长。我说不需要,他也就没坚持。再后来我问他训练基地在哪儿?他就只是笑。我问他笑啥?他说:‘我是挂名团长,你向我要训练基地?那是你的事。’我问他啥时候开始?他说,时间你自己定,但是——越快越好——这就是全部细节。”
“你难道就没问他为什么要组建红色战斗团吗?”
“我问了。他有些伤感地对我说,‘工学联盟’红卫兵在渭城发展的过于快了,进来的人就良莠不齐——这有点像咱在六中。虽然是渭城第一大派,但却常常受到‘工革造’的欺负。原因是我们内部政令不畅,个别单位的造反派头头抢占山头、明哲保身。这些人目空一切、桀骜不驯,只关心自己小团体利益,对于总部的指示阳奉阴违,以至于保皇派得寸进尺、愈演愈烈。发展到现在,一个个都成了二郎神——听调不听宣。总部的工作头绪太多,现有的几个领导忙不过来,这就越发助长了一些人的无政府主义。时至今日,‘工学联盟’看似庞大,实则不堪一击。最近又接连发生了许多让人忍无可忍的事,保皇派屡屡挑衅,煽动一些不明真相的工人、农民冲击总部;还打伤了‘工学联盟’深入工厂、农村去宣传**思想的战友。更令人发指的是,保皇派不但在一些背街小巷设伏,殴打我们单独行动的战友,而且还多次发生了强奸我派女战友的丑恶行径。卫东说到这儿很难受,他说责任在他。一方面是因为他经常不在渭城,总部里虽然有卫彪和卫青,但这两个人太文气了,工作并不得力。另一方面他说组建战斗团也是出于无奈。据说保皇派走在了前头,正在酝酿着武装自己,如果继续掉以轻心,放弃武装,就会犯陈独秀式的右倾错误。就会有千百万革命战友人头落地——‘这都是**的好红卫兵啊!’——他说。他还说他既然当着这个司令,就不能让拥护他的革命造反派的战友被保皇派杀害,也就不能眼看着**开创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渭城地区毁于一旦。他吸纳我进总部,一是要改变总部求稳怕乱的工作作风,二是要改变与保皇派斗争的被动局面。
“他还失望地谈到渭城市的斗批改运动。他说,渭城市最大的走资派有两个。一个是市委书记,叫何志强;另一个是市长,叫毕合。这两个人都是三八式干部——老革命了。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受到了冲击。‘工革造’揪住何书记不放,天天都有批判他的大字报;说他顽固地执行修正主义路线、坚持走资本主义道路。春节前,‘工革造’还成功地召开了‘全市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批判我市最大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誓师大会’,出人意料的是,他们还把何书记拉到主席台上站了半个小时。虽说没打没骂、还有一个班的警卫战士保护着他,但能首开先例,率先把本市第一把手拉上台批判,这一造反行动已经远远走在了咱们前面。
“咱这边的情况呢?卫彪认为:毕合作为市长,每天要处理大量的日常工作;所以,搜集他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材料比较容易——‘我也是支持的’,卫东说。‘但我们在对付毕市长时却遭遇到了这个二号走资派顽强的抵抗。我们派到各个单位去搜集材料的人都碰了钉子,基层单位那些人都说他是个好市长,没人提供材料。宣传部也经常写一些没有多少实际内容的大字报,说他捂文化大革命的盖子;贴到墙上后他连看都不看!——谁都不看——整天还是骑个破自行车满渭城跑。不是在纺织企业调研就是到农村视察,即使想批判他,连人都找不着——到不是他故意躲避,自他上任后就一直是这个工作作风。’
“‘我们在大批判的战场失败了,我们又在建立革命武装上落后了。我咽不下这口气啊。’他说。——我听了后嗓子陡然也堵住了,我也咽不下这口气!后来我们俩人越谈越投机,都有些相见恨晚——对了,俊良,咱渭城市市长为啥要叫个‘闭合’?这名字听着真怪!”
“不怪。他不可能叫‘闭合’,他真正的名字应该是叫毕合。这个合在这儿读‘格’的音,我猜他这个名字是从北宋著名活字印刷术的发明者毕升那儿引申过来的。你自小生活在农村,应该知道‘十合一升、十升一斗’的度量法则。”
“这么说他大给他起名字时还谦虚了?”
赵俊良笑了,说:“也不算谦虚。能有毕升的十分之一也不简单了。”
“十分之一?”马碎牛说:“一个走资派咋能和毕升相提并论?一个是要名垂青史、而另一个是要遗臭万年的。我现在就觉得奇怪:为啥各级政府的头头都成了走资派还不把他们扫地出门?还让他们继续待在政府机关耀武扬威?”
赵俊良笑道:“把他们赶出政府具体事情谁来管?”
“咱们麽!”马碎牛脱口而出。随即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还得听**的,**让谁来管理政府谁才能来。”
赵俊良开玩笑说:“狼子野心暴露了吧?”说过后就很认真地对马碎牛说:“你提出的问题中央会解决的,我相信**是不会让走资派继续待在重要的领导岗位上的。”
“那就太好了!”
赵俊良笑过之后问道:“总部的情况卫东给你介绍了没有?”
“介绍了。他说‘工学联盟’在渭城一共有四十六个单位,卫彪管不过来。除过孳生了一些山头主义、本位主义的单位外,还养成了一些头头的飞扬跋扈和无法无天。对外,这些人惹事生非,经常和保皇派之间发生流血冲突;一旦出了事就往总部推。现在愈演愈烈,已经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对内他们做起了一方霸主,一个个俨然都是小朝廷,‘客大欺店’,对总部的命令也是阳奉阴违。这种局面让他忧心如焚,‘我需要你,咱工学联盟需要你。’他对我说。”
“他对你有啥要求?”
“组建一支无敌的红色造反战斗团、随时准备应付保皇派的武装挑衅;整顿本派基层造反队伍,要政令畅通,作到服从命令听指挥;改变目前的被动局面,在全市的斗批改战场上走在‘工革造’的前面。”
“哦,三项任务。他没说你和卫彪之间的关系如何协调?”
“说了。他说他和卫彪谈,让卫彪全力支持我的工作。目前我的工作就是总部的重点,各个部门都得积极配合。其余的事归卫彪管。”
“‘其余的事’?其余还有啥事?——你大权独揽了!现在连我也觉得怪了,卫东这是唱的啥戏呢?他没说如果你和卫彪之间出现不同意见时怎么处理?”
“说了,这是我给他提出的问题。他说如果他在渭城就由他裁决;他要不在渭城就由卫彪召开总部扩大会议解决。”
“你是新人,总部扩大会议能对你有利吗?”
“卫东说他都安排好了,不用我操心;让我只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干就行了。”
看到赵俊良低头不语,马碎牛打住了话头,问道:“说话呀,俊良,有啥想法就全说出来,有问题我再和卫东谈条件。也帮助我少犯些错误。”
“你倒谦虚。”赵俊良调侃地笑着,说:“叫我说啥?说你俩惺惺相惜、说你俩是巨人握手?”
“你没看我都急成啥了?说正经的!”马碎牛催促道。
赵俊良收起了笑容,说:“我有三条意见你必须牢记:首先不要幼稚地认为卫东不管事、啥事都是你做主;越是这种放开手的领导越是干大事的人。他能在十几万红卫兵里发现你,就绝不是个简单的脚色!以后一些重大的活动和人事任免,你一定要提前告诉他。”
“行。这一条我记住了。”
“第二,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只见你两面就放心地把你武装到牙齿,这恰恰说明他对你的了解是很深的;而你却丝毫也不了解他。如果你以后要对他投桃报李、回报他的知遇之恩,你现在就要有承担严重后果的思想准备。”/>
“球!人只能活一辈子,天大的后果我都不在乎!这第二点我也记下了。”
“三,你以胆大、勇敢、富于闯劲受到卫东的信任,但你一定要以成熟、公正、勇于承担责任来赢得手下的爱戴。”
“这更没问题——还有啥?”
“我奇怪你为什么不对卫东提‘军费’的事?”
“彼此心照不宣。以我的性格,他要不给经费,我会毫不犹豫把他的总部给卖了——直到卖光!再不然,我就以战养兵,先抢保皇派的物资;等把保皇派抢完了说不定我会回过头来——不能往下说了——他一定知道这一点。”
“你认为这一团人真的会听你的麽?”
“还记得你给我讲过赵匡胤陈桥兵变的故事吗?事在人为。”
“野心不小,看来你想黄袍加身了!倒是你未来的参谋长是个糊涂蛋了。”
“哪里!嘿嘿,哪里!咱俩的配合就是周武王和姜子牙的配合、就是李世民和徐茂公的配合、就是金兀术和哈密蚩的配合、就是——”
“就势打住,越说越不象话。”
“我这不是高兴吗?能把小诸葛骗得跟我进城,不高兴地说胡话才怪呢!”
“谢凯那儿咋办?”
“今天早上我就把秃子支到原上去了,让谢凯明天上午十点整在总部集合。”
“学校的事呢?”
“我让秃子捎了个话:收假后由水平代理司令,兼管你那一摊子,其余一概不动。”
赵俊良上下打量他几眼,说:“看来你才是诸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