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军训结束只有五天了。 接到电话后田胜利匆匆赶到马碎牛办公室。看到办公室里还坐着面容严肃的谢凯和面无表情的赵俊良,田胜利有些不安。
“说说你们二中‘丛中笑’那几个保皇派头头。”马碎牛沉着脸问他。
马碎牛关注二中,田胜利突然意识到事态严重,一种莫明的恐惧涌上心头。
“他们一共有五个头目。大头目叫胡惬仪,我们背后叫她‘蝴蝶迷’,是个女生——”
马碎牛心下暗骂:“羞你先人,连个女娃都弄不过!”
田胜利从他脸上看到了毫不掩饰的不以为然的神色,辩解说:“这女生很不简单。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他敢闯敢斗;大批判大揭发的时候,她能说能写;到了揪斗走资派时,她又敢打敢骂。由于她出名的泼辣凶狠,以至于二中的牛鬼蛇神一听到她的名字都浑身打颤。这女子平时作风果断,说话给人不留情面,是‘工革造’里少有的激进份子。甚至王文革和她说话都得小心翼翼。”
马碎牛微微一笑,说:“我咋听着像咱‘工学联盟’的作风?”
田胜利附和地笑了,接着说:“二头目叫孙松,一个老好人。体育、文艺都能来,一天乐呵呵的,人缘很好,就是耳根子软,也没有什么政治观点。让蝴蝶迷一劝,就稀里糊涂加入了保皇派。三头目是个二球,叫张况。成天滋事生非,喜爱打打杀杀;三天两头扬言要消灭我们‘从来急’,还放出话说:他早晚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练过武?”谢凯忙问。
“没有。就是劲比别人大些。文化革命前他爱练单双杠,两条胳膊又粗又长,手劲也比别人大,同学背后都把他叫‘长臂猿’。”
“接着说。”马碎牛催促道。
“四头目是个笔杆子,”田胜利看了一眼赵俊良,“叫王善,善于造舆论。号称‘一支秃笔,批尽天下理论’。你随便说一句话,他都能给你拐弯抹角地分析到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思想上去。他要说谁是牛鬼蛇神,你就是再完美,也能给你搜罗出几大箱罪证,而且个个罪证都能把你驳得哑口无言。哪个老师要想支持咱们,他第二天就会把人家当牛鬼蛇神揪出来;其证据之确凿、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这怂又生就的一张巧嘴,我这边的文人在大辩论时期几乎都在他跟前栽过跟头——属于民愤极大的混蛋!奇怪的是,二中两派的人都把他叫‘阴扇子’,他也认了------”
看到马碎牛和赵俊良对他极为重视的人并不十分在意,田胜利接着说:“五头目也是个女生,叫王玲,生的眉清目秀的,一笑俩酒窝,是以前学校的校花;她特别擅长与人单独谈心。可以说,‘丛中笑’能有今天的规模,她的功劳首屈一指。”
“你再把‘长臂猿’平时的活动说说——重点讲他的特点。”
“这怂从不睡懒觉。六点以前就起床跑步。早饭只吃蒸馍不就菜,通常是抓几个蒸馍就吃几个。他手大,很少抓五个以下;即使偶一疏神只抓了四个,他也是一笑了之,决不去抓第二次。中午不吃饭,只喝开水。到了晚上,就特别爱到车站那家回民饭馆去吃羊肉泡馍。有时候是和‘阴扇子’去,有时候就只带一两个小喽罗。他一顿要泡五个坨坨馍,掰开来鼓堆堆两大碗------”
“等一会儿再掰。你回去后派人把他盯上。每天都要及时把他的行动告诉我。尤其是他到了我们的地盘或是他和阴扇子一块去吃羊肉泡馍的时候,你就亲自打电话向我汇报。”
“没问题。”卫彪按照马碎牛的要求,通知了就近十五所学校和五大工厂的造反派头头到总部开会。这其中只有六中是马碎牛亲自通知的,李武民代表六中参加会议。总部各部的部长列席。参加会议的人马碎牛认识的不多,只有二中的田胜利、四中的满仓、六中的李武民和茂陵技校那位曾被赵俊良拍了一砖、又险些在秃子的恶作剧中被割断懒筋的陈汝刚。想不到他现在居然当上了茂陵技校“工学联盟”红卫兵副司令,而且一见面就认出了马碎牛和赵俊良。马碎牛有些意外,见面时就点了一下头。他也勉强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坐在会议桌前僵硬的像个木头人。赵俊良主动和他搭讪,心照不宣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接着问道:“魏大家司令咋不来?”陈汝刚忙解释:“本来他是要来的,但昨天下午他村来人把他叫回去了。”“家里有事吗?”赵俊良关心地问。“有事,”陈汝刚说,“他大病了,传话的人说老汉躺在炕上直翻白眼。”赵俊良又问:“他家就再没别人了?”陈汝刚就笑得古怪。赵俊良见他笑的古怪就知道里边有故事,趁会议还没开始,鼓励陈汝刚讲给他听。
原来魏大家是三胞胎。祖祖辈辈都住在大魏村。他父亲在旧社会时很是羡慕大户人家过的好日子,常常梦想着能有一天像财东家一样菜里有肉、囤里有粮,槽头还能拴上牲口。但命运不济,十几岁就给人拉长工,以后再没长进。快三十岁时婆娘才给他生第一胎。让他惊喜的是婆娘的肚子很争气,一次就给他生了三个男娃。想到自己生活的艰辛,也盼望孩子们以后能过上财东家那样的好日子,他给三个儿子分别取名叫魏大户、魏大人和魏大家;三个娃的名字串起来就是“大户人家”。当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等到三个娃要上学了,这才发现名字起的有问题。老大魏大户和老三魏大家到没什么,只是老二魏大人出了问题。不但老师点名时要皱起眉头,就是村里一些瞎怂也故做忘却地问老汉:“你老二叫啥?”弟兄三个虽是一奶同胞,但性情却大相迥异。老大魏大户为人厚道,平时并不多话。老二魏大人却是个怪怂。他见了别人就问人家叫啥,当人家出于礼貌问他叫啥时,他就故做谦和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有些人觉得他的名字好奇怪,不由得就重复一遍,这时他就暴露出自己的险恶用心,大声答应着“嗳——”然后就得意地逃走了。老三魏大家话不多却是一肚子心眼,从小就绷着脸别出心裁地给人使坏。上中学时他不走两个哥哥的道路,不屑于去考什么普通中学;自作主张地考了茂陵技校。文化革命开始后他积极造反,被全校师生喻为“鬼见愁”。
赵俊良饶有兴趣地听着魏大家的故事继而就思索起来。
马碎牛早早就来到了会议室,他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主席的位置上,只是在他的旁边给卫彪加了一把椅子。参加会议的人员还没到齐,他也就有耳朵没表情地听着赵俊良和陈汝刚闲扯。陆陆续续进来的各个单位的造反派头头傲然看他一眼就和身旁相识的人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起来。一时间方言大汇粹、俏皮话满天飞,无不体现出说话人的机智和幽默。为数不多的几个农村学校来的红卫兵头头很是本分,大多只是憨厚地微笑着,半张着嘴惊叹着城里人的雄辩以及着意展露的聪明才学和傲气。
马碎牛看得出来,这些人不是第一次相聚,许多人已经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参加会议的人也看见了马碎牛,但大部分人以为他只是第一次参加这种高规格会议的农村中学的一个头目,只是不懂规矩,坐错了地方而已。对于这次大会突然多出来几个“农民”也并不在意,只认为是“工学联盟”发展的快,又增加了一些农村的新生力量罢了。
有两个人格外引人注目。一位是风度翩翩的三中红卫兵司令曹明礼,白净面皮,坐在那里冷静的就像一尊雕像。另一个人就是此刻最为猖狂的轻工业学院造反派头头牛奔。他身高一米八左右,是个体育健将,又是总部委员,更重要的是他还是总部副司令卫彪的校友,这就轻狂地不把周围的人放在眼里。他挽着袖子、拍着桌子,踩着椅子、喷着唾沫星子,五马长枪、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如何力敌五个保皇派红卫兵的英雄事迹。顾盼间似乎已经是天下无敌了。那些陪他说话的也不示弱,截着话头抢着表白自己的丰功伟绩。会议室里劈啪乱响、热闹非凡。马碎牛冷眼旁观,只是平静地听着。谢凯和李武民看到马碎牛不说话,也木桩一样呆呆坐着。他们的低调表现更衬托出城里学生的张扬。
卫彪进来了,点头客气后坐在了马碎牛旁边。卫青紧随其后,她坐在卫彪旁边,是距离大会主席最近的位置。挨着她坐着的是薛保民。
卫青的出现更加活跃了会场气氛,喧闹的会议室喧嚣了起来。牛奔看来和她很熟悉,套着近乎和她开起了临界而不过分的玩笑,那言辞却是调笑的成分多。卫青亲切地笑着,机敏地和他周旋着,还时不时地回答别人的问话;言语中到是游刃有余。
卫彪小声征求过马碎牛的意见后,对着喧闹的会场喊道:“**教导我们说:‘要准备打仗。’现在开会。大家安静,请安静!”
牛奔心思太专注了,正在高喉咙大嗓子地吹的忘形,对于卫彪的要求毫不在意。他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继续口沫横飞地从头开始,自顾自地对卫青吹着牛皮,述说着那五个保皇派被他追打逃跑时的狼狈像;听口气,楚霸王也不过如此。
“狗日吓得把魂都丢了!为了跑快点棉袄都脱下不要了!哈哈哈。”
有人附和着笑,还问脱了棉裤没有?卫彪不得不拍着巴掌加大声音喊道:“牛奔,现在开会!”
肆无忌惮的喧哗逐渐平息了下来,卫彪似乎习惯了这种会前的无序与混乱,他嘴角一沉,不阴不阳地笑了,看一眼马碎牛,接着说道:“我先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总部新近增补的常委、‘工学联盟’红色战斗团副团长马碎牛同志,大家欢迎。”说完就鼓掌。周围也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一些原以为马碎牛坐错了位置的人这才认真看他一眼。他们很是怀疑这个土头土脑的农村学生是否胜任“副团长”一职。牛奔尤其不服气,工厂造反派的几个头头也眯着眼,直接把怀疑写在了脸上。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认为自己是最佳人选,是最有资格坐上红色战斗团副团长位子的;对于马碎牛的出现,意外过后一致认为是卫东犯下的一个用人不当的严重错误。
卫彪接着说:“召开这个会议是卫东司令临走前安排的,由我来主持。会议讨论的内容是如何组建一支战无不胜的‘工学联盟’红色战斗团。一些具体事宜由马副团长给大伙讲,各个单位都要积极支持、无条件配合。如果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也希望大家畅所欲言。下面请马副团长讲话!”他破天荒地忘了说“大家欢迎”这四个字,但在赵俊良、谢凯的带动下,还是爆发了相当热烈的掌声。
马碎牛手里卷着赵俊良事先为他写好的“攘外必先安内”的讲话稿一言不发。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坐在会议室的这三十多个人,把几个公然怀疑他能力的人直瞅得心里发毛。会议室彻底安静了,人人都奇怪地静静地注视着他。马碎牛这才开口:“‘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今天第一次见面,你们给我的印象极坏!你们这些人目空一切,天不收、地不管;看得出来,一个个在单位都骄横惯了。说得好听点,你们是各个单位的造反派司令,说得难听点就是占山为王的土匪!”
坐在下首一圈的人唰地都变了脸。卫彪和卫青也十分紧张,两人吃惊地看着他。而牛奔几乎就要发作了。
马碎牛不为所动,接着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平时都是咋样要求下级的,但今天看你们开会前的表现很让人失望!你们眼里有没有对总部领导起码的尊重?一个个张狂的不知天高地厚,个个都像是了不起的英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给总部立下了多大的汗马功劳!你们这种作风是要毁掉自己的,也是要毁掉所在单位造反组织的!说不定有一天还会危及到‘工学联盟’红卫兵的生存。现在的形势多么严峻你们知道吗?保皇派都把到我们头上了!可在你们脸上丝毫也看不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忧患表情,看到的倒是一派掉以轻心、得意洋洋的傲慢架势。我问你们:军训快结束了,你们想没想过下一步咋办?你们想没想过咋样保证自己的战友不受保皇派的欺负?你们想没想过咋样消灭阻碍文化大革命进程的保皇派?瞧瞧你们,一个个红光满面、五马长枪地只顾吹嘘自己,跳梁小丑一般,到时候死一个弟兄我看你拿啥话对人家家长说!”
本来牛奔就有气。卫彪许诺的十拿九稳的战斗团副团长的位子落到了一个土头土脑的农村学生身上,这已经让他很不是滋味了。而盛气凌人的马碎牛刚见面就开口骂人,他再也忍不住了,呼地站了起来,指着马碎牛叫道:“你就是个烂怂副团长麽,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们?——鬼知道你是从那儿钻出来的!才到总部几天,就敢骂人?知道你骂的是什么人吗?个个都是‘工学联盟’红卫兵的功臣!我警告你:这里是文明的城市,不是你们野蛮的农村!‘下车伊始,咿里哇啦’,你算个什么东西!”
马碎牛平静地对他说:“滚出去。”
“你敢骂我!”牛奔有路不走,一个旱地拔葱窜上了会议桌,脚下就吱吱响。他迈着超越常人的大步扑向了马碎牛。刚走到李武民跟前,突然“啊”地大叫一声,“嘭”的一声摔倒了。他爬在长长的会议桌上、爬在大家面前,痛苦地眼泪长流,浑身抽搐就是站不起来。有眼尖的看到李武民闪电般在他脚后跟上砍了一掌。谢凯慢悠悠站了起来,只用一只手抓住他后腰处的皮带,就把他轻轻提了起来。他像提着一个并不过重的口袋一样走到门口,推开门,把牛奔扔到了会议室外。然后关上门,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