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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车祸
    我十五岁那年的那个夏天,政府终于开恩,要出钱修建乔村的那条马路了。家门口的那颗梨树差点因此被砍掉,幸好还是保存了下来,但近一半的树枝都被剁了。这是我记忆之中最为深刻的一个夏季,在我的人生履历中有着浓墨重彩的笔迹,我想之后我的人生无论还会描绘出什么色彩,它将永远是最黑暗最耀眼的一笔,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不可撼动。这个夏天留给了我太多的东西,无论时间隔了多久,无论我距离它有多远,记忆的通道很快就能把我带回到这里,重新感受当时的点点滴滴,痛并快乐着。
    乔村是一个很普通的南方村落,位于湘西南边陲,远离湖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四面环山,交通堵塞,信息闭塞,这是当地的官方媒体对这一地区的权威描述,虽然有夸张的嫌疑,但的确是名副其实的贫困地区,有国家标识的,货真价实。也正是因为地处偏僻,经济发展落后,远离城市的喧嚣,才让这方水土保持着时下难得的淳朴与幽静,始终以自然的姿态**于世,姑且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城市人口所梦寐以求的大自然在这里随处可见,且异常廉价,但又有品质保证。这里覆盖着大量的森林,官方的统计数字是植被覆盖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五,甚至还存有部分原始森林,它们拥有和人类一样悠久的历史,像千年铁杉、金丝楠木这样的珍贵树种就证明了此地的非凡与神奇,因此还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了“绿洲”的美誉。有意思的是这个发现的过程颇具传奇色彩,据说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工作人员驾着直升飞机在湖南上空考察,俯视着满目疮痍的土地不经唉声叹气起来,突然驶入这片土地的上空时,眼帘下竟然出现一片郁郁葱葱的颜色,由此大惊失色,便授以“绿洲”之名,将之载于史册。与此同时,“绿洲”之名也像病菌一种以人类无法阻挡的速度传播开来,什么绿洲中学,绿洲小学,绿洲广场,绿洲大道,绿洲宾馆,总而言之,“绿洲”的确是红火了。
    当地最著名的还得数一个叫黄桑的地方,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让黄桑占尽了无限风光,如今已被开发成国家级的旅游景点,蒸蒸日上,成为了绿洲的一张实实在在的名片。当我偶然得知电影《那山那人那狗》就是在此地拍摄的时,便心生向往,想一探究竟,之后真的有机会去那里漂流了一回,的确是风景优美,景色怡人,美不胜收。
    乔村距离黄桑有几个小时的车程,不算远,但也不近,但乔村的人没有几个到过那里,连老金也没有。虽然同处一个地段,乔村却没有黄桑那么好命,只是隐身于这样一片绿洲之中若干个村落之一,且还是最不起眼的那一种。除了乔村的村民,很少有人熟知此地,镇上的那些人也只是听过而已。我至今也不明白乔村到底有何魅力,让我如此充满怀念,时不时地想回到那里。可等我真正回到现实中的乔村时,又会感觉到乔村是如此地令人生厌,一成不变的面貌,无聊透顶的生活,粗鄙肤浅的言谈让我产生了逃离的冲动。
    我在乔村生活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但的的确确这才是我的家所在,真正意义上的故乡。在乔村见得最多的就是山,“开门见山”这个词应该是对乔村最好的形容。据祖父称,他们小时候还能在周围的山上见到老虎这样的稀有动物,至于野猪、野鸡、野兔这样的野生动物到处都是,随便上山逛逛就能看见。如今的乔村,已经不再那么原生态了,老虎是不可能出现的,但野猪、野兔、野鸡之类的普通品种还是可以见到的,老金偶尔也会上山去捉野猪,只是没有像钓黄鳝那样轻易得手,如此可见野猪比黄鳝要狡猾得多。
    乔村的梨树也是特有的,这种梨树移植到其他的地方就会产生不结果子的后果,即使结了,不是酸就是苦,因此,只有在乔村才随处可见此种梨树。根据村里老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梨树是白石大王成仙以前亲自栽种的,有着神树的意味。以前村里就有一片很大的梨树林,也就是青莲和那个谈情说爱的地方,但由于这种梨树的市场价值太低,最终就被砍掉了,栽上了其他的树种,像桔树,竹子之类的。不过,家家户户还是习惯在自家的附近栽上几颗梨树。
    在当地人看来,乔村还算不上是真正的山区,至少不属于山沟沟里。像乔村周围的村庄,例如金竹、宝顶、莫家坳等都还处于深山中,据说到今天还有没通马路的地方,荒凉落后至极。我曾经有一个来自莫家坳的同学,她说她每次从学校回家,在马路上下车之后就得走山路,大概爬山两个小时之后才能到家。她还给我讲述,她回家的路上会经过很多坟场,有时天黑了之后,就会看到传说中的鬼火,那种蓝色的火苗追着她四处乱跑。这样的惊悚事件扰得我惊恐万分,不能自己地发出分贝很高的尖叫声。
    如今的乔村相对于这些村庄而言,已经不再是靠山吃饭的贫困地区了,而是以种农田为基本生存手段的富足地段。一条小河摆放在了乔村的最低处,两边平坦的地面上分布着农田,范围广阔,在稍远的地方则成梯形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直到远处的山脚下。每年到了农忙季节,这些农田里到处都是人声鼎沸,插田打谷,大家随意吆喝呼喊,大声讲话大笑,热闹地就像菜市场一样。我很少加入到这样与众人同乐的活动中,原因在于老金嫌弃我插秧的技术不够高,不想我祸害庄稼的健康成长,每次都让我避嫌。至于打谷子,老金更不愿意让我加入,因为我缓慢的动作与不停的抱怨会拖累老金的进程,影响他的效率。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老金可以一个人很轻易地就解决完地里面所有的农活,以至于他死去之后,家里的农田无人耕种,不得不转租给他人。
    和河流大约平行的是一条破烂不堪的马路,仅容得下两辆车插身而过,上面布满了坑坑洼洼的大坑小洞,凹凸不平,一到下雨天,里面就盛满了雨水,泥泞不堪。正是这条被村民蹂躏的烂马路,给了村民通向外面世界的的希望,成为了唯一一条可以实现乔村人民梦想的道路。老金是一个有梦的人,他也曾想通过此路完成自己的使命,追求自己的人生,遗憾的是,他没有心想事成,反而还遭到了天大的意外。对于这样人生无常的人类宿命,无数的人已经感悟过了,想必老金也深有体会,但对于我而言,还是有着不能接受的抵触与惶恐。不过一切已经无济于事,老金很安然地接受了上苍给他安排的宿命,我也只能听天由命。
    当听到修马路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时,全体村民欢声鼓舞,纷纷表示会坚决支持政府的这一符合民心的壮举。这个时期,外界花花世界的春风通过各种渠道刮到了乔村,村民们流露出惊羡的神情,恨不得自己马上也能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中,住高楼大厦,吃山珍海味,坐汽车飞机。修马路某种程度上就满足了村民们的一点点愿望,因为政府的宣传语是,要想富,先修路,也就是说如果要想过上富裕的生活,那就得先修路,由此,向往城市小资生活的村民开始对修路一事充满期待。老金面对着这条未来的平坦大道也说,等到这条马路修好了,我们离富裕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其实根据我对老金的了解,骨子里的农民成分使他并不向往大都市,只不过老金觉得不能让人看不起,而金钱就是最好的防御武器。
    这次修的是柏油马路。马路边上开始堆放用于修路的石头,形态各异,大小不一。当大卡车不断地卸载各类奇形怪状的大石块时,使原本就很狭窄的马路顿时变得拥挤不堪,仅仅只够一辆车单向行驶。尽管村民们对此也颇有微辞,因为这毕竟这影响了他们的日常出行,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不便,但是处于新时代想要发家致富的人们不会如此目光短浅,他们明白这条路最终的受益者是他们。可是,马路上不断堆放的石块还是引起了村民们内心的躁动,小里小气的村民根本就抵不住诱惑,对这样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早已垂涎三尺。
    只要夜幕降临,各家各户纷纷擦拳磨掌,跃跃欲试。为了不落于人后,很多人早早地携带簸箕寻找有利位置,潜藏于马路周围的灌木丛中,以便见机行事。而在马路边的人家则借助得天独厚的先天条件,能够更便利、更快捷、更简洁地行动。他们经常若无其事地游荡在马路上,迅速锁定目标,然后扫描一下四周的监视情况,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一块尽可能大的石头扔到自家的院子,然后百米冲刺般跑到院子里,抱起石头移步至屋里最隐秘的地方,之后又重新回到马路上,若见到熟人就会若无其事地与之谈笑风生,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老金很自然地也加入到了搬运石块的队伍中,那段时间,屋后堆满了来自马路的石块。
    老金他们的这种便利势必会引来了很多人的不满与嫉妒,因为大部分的人家是远离马路的,他们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与精力才能获得相等的效益。当然,也有很多人为了提高办事效率,动用了更为高档的工具,例如板车、甚至是拖拉机,但是这样的工具动静太大,极其容易暴露目标,因此并不值得大家提倡。由此,这种利益的分配不均衡,势必会造成人们心理的不平衡,那段时间,总是有一群人在背后议论另一群人。最终,村民们的这种不法行为在意料与情理之中被人揭发了。
    老金就死在了这条正在修筑的马路上。/>
    在此之前,我没有认真地思考过“死亡”这个问题,或许说没有过深切地感悟,只知道那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至于有多么地不幸,那就不知道了。老金的死亡让我对这一个普通的人生命题有了非常透彻理解,那种伤感、绝望以及孤独的情绪像潮涌一般地向我扑来,而我只能在不知所措中接受它的冲洗,然后以落汤鸡的姿态呈现于世,表现地战战兢兢。老金是目睹过死亡的人,但他身上的那股悲剧气质分明掩盖了死亡所表现出来的哀伤,因此,这样的结局只是增加了老金的不幸而已,并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老金并不知道自己就要走向未归之路,他还说这条康庄大道将会给他带来新的财富。不停地努力奋斗是老金一辈子的生活轨迹,这个时候身为司机的老金就是靠着压马路来挣钱的,一条好路自然会让他获益良多,只是老金的估计过于乐观了。
    老金把自己的锯木机卖掉,与福明分道扬镳之后,不久之后就变成了司机。在我六岁的那一年,老金和福明一起去了龙湾山,帮一个当地老本加工原木。本来他们都说好了,只要老金和福明愿意,就可以一直呆在那里,因为漫山遍野的树木有的是活干。老金和福明对于这项福利颇丰的差事也很满意,他们当时就打算要在此长期驻扎。
    但不久之后,老金就发生了一场车祸。
    这场车祸导致了老金右手的骨折,使他不可能再从事之前的锯木工作了。老金也只好放弃,他卖掉了那台伴随他很久的锯木机,然后筹钱去买了一辆汽车,当起了司机。选择当司机,对于老金而言,当时是最好的选择,但也是最坏的选择。
    就是老金家的三丫要早产的时候,老金收到了消息,心里很着急,但还是充满了期待。事实上老金对每一个孩子的出生都是充满期待的,只是有希望就意味着会失望,老金每次都是如此。一大早,老金就起来收拾好东西,在天未亮的时候就出门去等一天一趟出山的班车。龙湾山的地形很崎岖,马路盘旋而上,时高时低。往往从山顶一眼就能看见山底的马路,但就时间而言那至少得几个小时之后才能到达。
    老金自从上山之后就没有下过山,因为那不仅要浪费时间,而且还要花费不少的精力。老金要等的这趟班车很早,通常是天还没有亮就要发车,因为它的最终目的地是遥远的县城,而且当天还得赶回,因此时间很紧。等到老金上车的时候,车上已经挤满了人,看来出门远行的人还是很多。这辆破旧的客车像一头老牛一样蹒跚而行,还时不时地发出刺耳的噪音。
    车上有乘客与司机搭话,说:
    “师傅,你这车也应该换了。”
    司机回答说:
    “过几天就准备去换台新车。”
    司机的回答引来一片骚动,车上的乘客纷纷发出聒噪声,有人说,司机真有钱,这么大的车说能换就能换;有人说,开车还真能赚钱,改天他们也去买一辆来开开;有人还说,这次换个好点的车,他们坐着也舒服。
    老金因为和这些人不是很熟悉,因此没有加入到这场关于车的大讨论之中。他抓住扶手,站在车门口,眼睛盯着窗外。车子仍然在蹒跚而行,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一会儿还要绕道,车窗外闪过的尽是悬崖峭壁,看得人心惊胆战。不过好在这个司机是一把老手,他对这些很危险的路段都很熟悉,因此一路下来都只是有惊无险,大家都平安无事。
    也许是因为车子太老了,也许是因为人太多了,随着司机的一声大喊:“刹车断了”,就在一个大拐弯处,客车义无反顾地驶出了路面,然后做出了两个漂亮的三百六十度旋空翻,在啪地一声巨响中着地。这条马路的一边是紧挨着山,一边是面临的悬崖,如此看来,车子是掉下了路边的悬崖。
    老金对于这个亲历时刻的记忆很深刻,因为太惊心动魄了。每次讲述的时候,老金都会表现地异常激动,把自己置身于一个非常的紧张的时刻。他说,当听到司机大喊“刹车断了”之时,就知道出大事了,然后紧紧地抓紧扶杆,顺其自然地随着车翻了几下。当时,老金还以为自己这次要完蛋了。我问老金,当时他在想什么?老金说,当时什么也不想,脑袋一片空白。老金讲述了一种人类在生死一线之间最正常的状态。
    这次翻车事故造成了车上大部分人员的死亡,其中也包括了那个司机,老金却意外地活了下来。对于老金这次不平凡的经历,大家都表现地很诧异,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换言之,是老金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大难不死,必要后福,这是当时所有人对老金之后命运的揣测。这估计是老金一辈子运气最佳的时候,不过要体现在这样的非常时刻,着实有点苦中作乐。
    老金虽然活了下来,但也受了不轻的伤,他的右手骨折了。不过较之那些死去的人来说,这已经算是上天莫大的恩赐了。老金始终心怀感恩。老金后来被人送到了县里的人民医院,在那里住了整整一个月的院。等到老金回到家时,三丫早就被埋了,老金由此没有见过他的三女儿。
    揭发的人就是已经成为孤家寡人的三哈。如今的三哈一个人孤独地住在靠近河边的一所小房里,大家都说三哈得了麻风病,因此没人敢靠近他,怕被传染。我早就听小叔说过,三哈得了麻风病,至于他是如何染上的,不得而知。
    三哈的老婆在得知了三哈患上了麻风病之后,便像躲瘟疫似地离开了他,最终选择了混入南下广东打工的大潮之中,连同她消失的还有她的两个儿子。三哈托人试图找过他们好几次,但根本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他们仿佛在人间蒸发了,当然真正的原因是他们根本就不愿意再回到这里来。而三哈的另外两个儿子这个时候已经成家了,就像他老婆嫌弃他一样,三哈的媳妇也嫌弃公公的麻风病,或许用害怕两个字更为恰当。三哈之所以一个人搬至河边的小木板屋里是因为儿媳们都怀孕了,他的儿子们就劝三哈,说他的麻风病有可能会传染到他的孙子,影响他孙子的质量,所以三哈只好能远离这个家。尽管三哈有点不愿意从他所修建的那所房子里搬出来,但是为了孙子健康,他只好在河边又建了一所小房子,独门独户起来。三哈是一个木匠,除了他自己的小房子,老南的小房子也是他修建的。
    如今一无所有的三哈忿忿度日,他认为所有的人都对不起他,不仅自己的老婆儿子抛弃了他,村民们也孤立了他,因此对于外界充满了仇视。曾经不可一世的三哈落得如此下场,只能说是造化弄人。不过,满身怨气的三哈不甘心活得如此窝囊,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机会,想给所有对不起他的人一个教训,或者说是报复。三哈经常骂人的一句话就是:
    “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
    从三哈揭发之日起,村里的告示栏上贴满了来自政府的白纸黑字的告示,警告村民不要偷盗国家的财产,否则后果会很严重。据说上面还下来了人要调查此事,由此搞的所有村民们人心惶惶,惊慌失措。老金也颇为紧张,他害怕被捉赃,因此在深夜时分他把从马路上拿回来的石块悉数搬回到马路上。而且,像老金这样做的人肯定为数不少,因为那几夜之后,马路上的石块明显多了起来。
    不过这件事情很快就得到了平息,并没有听说谁被罚款批斗抑或是坐牢,这样的好消息让三哈失望不已。向来就很良民的村民听从了政府的告示,夜幕降临时的村庄迎来了久违的宁静。但是不久之后,一切又重复开始了,黑夜降临之时,各家的狗又开始不断地咆哮起来。我发现屋后的空地上又有了很多石块,明白是老金把之前送回去的石块又搬回来了。
    从医院里回来之后,老金的右手并没有完全复原,医生告诉他,这只手以后不能用很大的力了,否则就会残废。这也就意味着老金必须得放弃他目前所从事的事业了,因为锯木是需要大气力的,我都好几次看到老金要用手抱起硕大的树木,而这应该是在老金身上经常发生的事情。
    老金一时接受不了这么残酷的现实,他很霸蛮地认为自己不会如此脆弱,不会如此不堪一击,自己一定会恢复到之前完好无缺的样子。但在那段长久的疗养时间里,事实的确证明老金的手不能做重活,他只能去钓钓黄鳝,做一些不用费力气的小事情。那是我和老金相处最为长久的一段时期,时常见他在梨树下抽烟,透过缥缈的烟雾,隐约能够看到老金内心的无奈与焦虑。显然我当时还无法体会老金的心境,只是感觉他的凝重让我也透不过气来。远离老金,是我最初的想法。
    关于梨树,还有更为传奇的地方,它能够预测吉凶。这种梨树并非每年都会结果子,有时好几年一颗都不会结,有时连续几年结满了果子,连树枝都会被压折,甚至压断。因此,可以根据梨树结果的多少来判断祸福。可是这种灵验性就像天气预报一样,时而有效,时而无效,就像这次,明明梨树是挂满了果子的,老金还是出了这么不幸的事情。
    估计应该是从老南那里得到的消息,老南走南闯北,见识自然比老金广阔。而他们的误会也早已解释清楚,老南指天誓日地说,“断子绝孙”说的绝对不是老金,只是在骂一头偷食的牛而已。他告诉老金,说邻县有一个神医,能够包治百病,像老金这样的病,人家神医能够轻易就解决。老金病急乱投医,慌不择路,对老南深信不疑,还请求老南帮忙引见。我们却深表怀疑,私底下小叔就说:
    “那一定是骗人的。”
    尽管看清楚了事实的真相,还是不忍浇灭老金的希望,大家都只能勉为其难地说,那就试试看吧。其实我也希望奇迹能够再次出现,但奇迹出现的次数太多,就不能称之为奇迹了。
    几天之后,老金果然领回来了一个瘦瘦巴巴的小老头,向我们隆重地介绍说,这就是那位神医。我仔细鉴定了这位神医,感觉貌不惊人,与平常人无异,不过经老金大肆渲染一番之后还真有点江湖郎中的味道。老金和神医相见甚欢,两人坐在一起,把病情翻来覆去地彻底研究一番,最后,神医自信满满地对老金说:
    “一个星期,包好。”
    那个夏天,我坐在梨树下,或爬在梨树上看见老金**上身,接受神医的按摩针灸治疗。每次耗时半天治疗完之后,老金都会自我感觉良好地说,比昨天好多了,神医则神情淡然、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一个星期的最后一天,神医告诉老金,要想完全复原,必须把骨头打断之后再重新接上,这才是治标又治本的根本方法。不过神医很善意地提醒老金,这样会很痛。老金为了能够早日恢复,没有丝毫的犹豫,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来吧。老金总是这样义不容辞,这让我很感动。神医毫不手软地把老金的右手抬起来,骨头嘎嘎作响,很清脆的声音。我看见老金痛得呲牙咧嘴,表情痛苦,直冒冷汗,不过自始自终老金都没有发出惨烈的叫喊声。老金的坚强与隐忍向来都是我所羡慕的,我也总是想学着像老金一样能够勇敢地面对一切,但总是懦弱当道,习惯纰漏百出,喜欢半途而废。
    神医并没有用他那妙手回春的医术把老金的手治好,老金的右手最终以略带残疾而告终,这也就意味着老金必须得放弃之前的事业了。之后,老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同时对于他之后的出路问题也做了很长时间的思考,最终他选择了做司机,理由很简单,因为开车不需要用手使多大的劲。而他的合伙人福明则选择了外出打工,成为了乔村最早的一批外出务工人员中的一个。
    当了司机之后的老金用他的车带我去过一次县城。其实老金的本意是不愿意的,还是胡青杏说,让他带我去见见世面。老金对胡青杏总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柔情似水,于是,老金就带我去了。尽管现在县城对我而言已经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地方了,但对当时年仅六岁的我而言,已经是一个与乔村有着天壤之别的城市了。第一次进城的感觉肯定是既兴奋又陌生,当时的我一定是像一个乡巴佬一样东张西望,不知所措,扯着老金的衣角的战战兢兢地行走在城市里宽敞的大道上。我对自己当时的形象并没有什么记忆,不过大抵如此,应该不会错。
    对于这次进城经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两个大垃圾桶。进城之后不久,老金就给我买了两斤苹果,我边走边吃,等到吃完之后,便寻思着要把苹果核扔到哪里。如果是在乔村,我一定会往远处扔,让苹果核在空中划一道美丽的抛物线,然后重重地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肝胆俱裂的响声。可是在城里我不敢这么做,现场环境及潜意识告诉我,不能乱扔东西。我就这样拽着一个垃圾走了很久,终于在几近绝望之际,看见两个巨型的垃圾桶在不远处恭候我的大驾。
    我几乎是跑着靠近垃圾桶的。这两个垃圾桶的质地应该是铁的,因为上面铁锈斑斑,年代久远,布满了像皱纹一般年龄。垃圾桶是一个倒梯形,下窄上宽,里面盛满了各式各样的垃圾,污秽不堪,臭气熏天。尽管气味让人作呕,但我还是很乐意靠近它们,把手中的苹果核重重地扔了进去,然后以跑地姿态离开了。多年以后,我再次去到了县城,并且还在那里住上了一段时间,环境熟悉了之后,尝试着寻找我记忆中的那两个垃圾桶,可是我走遍了全城,也没了发现。后来我隐约走到了当年摆放那两个垃圾桶的位置,只发现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根本就没有什么垃圾桶。至于我和老金在县城的第一次游走,同样如此,经不住时光的洗涤,留下一片苍白。老金对城市缺乏渴望,他每次在县城停留片刻之后就会义无反顾地绝尘而去,不留下一点点眷念。对农村的依恋让老金心甘情愿地坚守在有山有水有土地的地方,从未想过要离开,他的这种选择也许是正确的,因为最终能够包容他的也只有这些山,这些土地。
    老金死去的那一天,我看见早晨消失在我视野中的老金带有阴暗的气息,充满了不详的感觉。长时间奔波在外的老金根本没有时间与我见面,他每次离去或归来的时候,我都沉醉在睡梦中。经常是在半夜三更,我从梦中能够听到汽车停止时的声音,这个时候的意识告诉我,是老金回来了。可是第二天一大早,我根本没发现老金的任何身影,之后才知道老金早早地又出门了。就这样,我们虽然生活在同样的空间,却有着不同的时间,无法目睹彼此的现实状态,但我又分明能够感受到老金的存在。
    这一天因上厕所而早起的我刚好碰到将要出门的老金,我与他擦肩而过,发现他眼里的红血丝并没有完全褪去。我应该是有好几天没见到老金了,咋一看还感觉有点不像。早晨的空气异常地阴冷,梨树在清冷的风中颤抖,我也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忍不住回头确认一下,确实是老金,睡眼惺忪地看见他爬进了汽车的驾驶室里。我当时不知道老金此去会一去不复返,否则我会对他说:
    “今天就不要去了。”
    然而没有如果,我不能预料未发生的事情。最终我只是瞟了一眼老金,便迫不及待地爬回了正在等待我的床上,这个时候听到了老金发动汽车的声音,不用去想也知道下一秒将是老金驾车远去。其实老金也看到了我,他很诧异我今天会起得如此之早,但当他明白了事实的真相之后,就不再表示诧异了。老金一如既往地没有和我说话,可能他觉得没必要,也可能大清早的不适合交谈,老金便一个人默默地飘然离去。
    当噩耗传来的时候,凌晨三点的我正堕入沉睡的深渊,没有丝毫不祥的预兆。尖锐的哭泣声让我的美梦戛然而止,我迫不得已从自己的床上爬了起来,还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我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发现所有的人都沉醉在一片哭泣声中,其中胡青杏自然是哭的最为厉害的,但始终没有像电视剧中的那样昏厥过去。我目瞪口呆地停顿了一下之后,发现自己也不能落后,眼泪奔涌而出,并发出嚎叫声,终于融入了周围伤心的人群。
    那段时间我几乎流尽了自己一生的眼泪,尽管知道眼泪改变不了任何东西,但还是忍不住要掉眼泪,总是会触景伤情,莫名奇妙地就伤感起来。当我再也挤不出眼泪的时候,老金也在那个黑暗的世界中变成了一堆白骨,最终化划为尘土,与土地融为了一体。此后,我的眼泪好像就此枯竭,所有的生离死别都不能启动我的热泪盈眶,直到小叔逝世,我才再次尝到眼泪的味道。我用坚硬的外壳将脆弱的内心包裹起来,终究还是改变不了敏感脆弱的事实,即使掩饰也改变不了什么。
    老金的丧礼很简单,死在外面的人是进不了家门的,梨树边上的那一小块空地成了供人吊念老金的场所。这个季节的梨树应该是郁郁葱葱,但是这颗梨树却不知道是不是人为原因,竟然如同秋日般脱落得只剩下几片树叶,而落下的树叶却不知所踪。不过这样怪异的现象并未引发大家的关注,因为这个时候没有人有心思还去关注一颗植物,但这一切我却看到了。
    老金就一个人孤独地躺在那里,完成他人生最后的仪式,自此之后,他就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小叔一直默默地坐在棺材旁,我看不出他在流泪,此刻的他也许正在思索有关人生悲剧的深奥问题,他在哀悼老金的同时也在哀悼自己。若干年之后的小叔丧礼上没有了老金的哀悼,老金的缺席让小叔的最后一程走得很凄凉。行动不便的小叔不能够为老金再多做点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默默守候,一直到下葬的那一天。小叔向来是一个很淡然的人,不过在漆黑的棺材盖上的那一刹那,他那消瘦的冷静脸颊还是不能脱俗地有了眼泪的点缀,为了老金,同时也为了他自己。
    这个时候老金的面颊是冰凉的,我摸了一下已经死去多时的老金,那种冰冷通过我的血管直达我的心脏。很多年以后,这种冰冷的的感觉一直伴随着我,挥之不去。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金了,强烈地想把老金刻在我的记忆中,但凌晨的雾气挡住了我的视线,老金的样子并不是很清晰地住进了我的心里,以致我现在想不起他模糊不堪的样子。
    老金下葬的那天,身穿白色丧服的我在瓢泼大雨中分不清眼泪与雨水,视力不清晰的我在陡峭的山路上满脸泥泞,狼狈不堪。这是我最为艰难的一次行进,雨水把山路冲得很光滑,导致我走一步退两步,几乎得四肢并用才能够向前移动。浩浩荡荡的队伍也在缓慢中向前移动,那口扎眼的黑色棺材漂浮在白色的人群中起起伏伏。抬丧的人齐心协力要把老金送入那阴暗的坟坑里,其中就包括三哈,也包括老南。
    老金死后,这个原本就缺乏欢乐的家变得异常的冷清,所有人的脸上都难以展示一丝一毫的笑容,那种忧伤的气疯笼罩在每一个角落,而且持续了很长的时间。老金的死对胡青杏的打击最大,因为这不仅形成了她寡妇的尴尬身份,而且还意味着之后她要独自承担一切,异常艰辛的生活成为了唯一的选择。胡青杏常常会凄凄惨惨地说:
    “我要跟他走。”
    这样的话她说过很多遍,如此的绝望只有在万念俱灰的时候才会这样说。我很害怕胡青杏真的会这样做,因此变得心惊胆战、战战兢兢起来。那段时间我还做了一个极为怪异的恶梦,梦见胡青杏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镜子,对着镜子用刀切割自己的脸,就像切豆腐一样,成规则的四方形。在这一过程中,胡青杏的表情始终祥和安静,如同只是在化妆一般,孤芳自赏。我自己则被这样不可思议的恐怕场景吓得惊醒过来,然后目睹漆黑的夜晚向我迎面扑来,久久地审视着,直到其中出现一丝泛白的成分,梨树的影子在窗户上若隐若现。我明白自己已经堕入了黑暗的深渊,只能站在黑暗之中,不停地挣扎、期盼,但也无济于事。
    夜不能寐,对于我而言,是经常发生的事情,也是异常痛苦的事情,感受到了那种被正常生活状态所排斥的苦不堪言。因此,我只能尽可能晚地实行睡觉这一行为,等到自己有点睡意的时候,才选择迅速倒下,以求达到快速入睡的目的。可是学校的作息规律根本就不允许我自己酝酿睡意,因此我被强行要求上床,只能无奈地睁着眼睛,通过窗户外面投进来的一点点微弱的光芒,很清醒地分析目力所及的一切。这样的状态一般会持续很长时间,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能进入睡梦中,直到凌晨时分被一阵刺耳的铃声强迫起床。但我这样的痛苦,远不及胡青杏痛苦的万分之一。
    不过,胡青杏最终并没有因为一个死人而去死,作为一个老师的女儿,她多少学会了点知书达理,知道未知的一切她必须承担下来。在她的丈夫去世之后,胡青杏独自带着她的三个孩子飘荡于世,这个原本依靠他人生存的女人一下子变成了被人依靠的对象,角色的置换让她不知所措。我看到胡青杏追着幻想中的丈夫在荒郊野外无声呐喊,那种发自肺腑的无奈痛彻心扉。
    “你在哪?你走了丢下我们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你告诉我。”
    胡青杏的泣语唤醒了处于失眠状态我,潮湿的面庞即使仰起来也止不住地流泪,我彻底被胡青杏传染了。我也希望能够和胡青杏一样再次看见老金,即使只是一个模糊的幻影也好。无数个深夜我都在期待老金走入我的幻境,但都未能如愿,老金就这样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三哈素来瞧不起老金,他紧紧地握住老金的把柄耻笑老金一辈子。但当三哈患上麻风病之后,他也沦为了被众人耻笑的对象,甚至还遭到了自己妻儿的抛弃。老金估计是唯一一个还和三哈讲话的人,尽管他的麻风病让人很害怕,但老金每次还是鼓起勇气与三哈打招呼,不像其他人一样逃之夭夭。我曾问过老金,难道就不怕三哈的麻风病。老金说,怕,当然怕。但老金仍然不排斥与三哈交往,尽管并不是很密切。
    这次老金沉睡的那口棺材就是三哈亲手打造的,我看见三哈用斧头很小心地在已经成型的棺材上横劈竖砍,极为细致,生怕会出现什么纰漏。对于这个死人,三哈认为自己得尽心尽力。老金死去的这个时候正直壮年,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准备一口上好的棺材。三哈一天打造这口棺材虽然略显粗糙,但是已是三哈最好的水准了,足以满足老金的需求。
    福明也从广东赶回来参加了老金的丧礼。我看见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在老金的尸体旁边跪了很久,始终低着头,我知道福明一定是哭了。已经很多年了,但对于他们的感情而言,一如从前,有些东西是时光也改变不了的。福明跪在那里口齿不清地对老金的尸体说了很多话,我看见他握着老金的手说,让老金放心,他会帮老金好好照顾妻儿,会像痛爱自己的孩子那样痛爱老金的孩子。说完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福明就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开了,甚至到老金下葬时候,福明也没有再出现,目送老金最后一程。自此之后,老金就成为了福明的禁忌,他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再提起老金,否则就翻脸,至于其原因,我想是因为福明太在意老金了。有些人提及老金是不怀好意的,不管多么冠冕堂皇,福明认为都是在亵渎老金,因此他必须守护老金。
    没有人见过这场深夜时分发生的命案,当有人发现时,老金已经死去多时。那辆承载了老金许多梦想的汽车静静地躺在了还未完工的柏油路上。到过现场的人猜测,老金的死可能是他人造成的,估计是撞车所致,但事实真相已无从考证,这成为了一个永远的迷。不远处的老金睡在血泊之中,之前的那个时候,老金也许还有意识,他听到了血流汩汩的声音,也听到了生命流逝声音,静静地等待着死亡降临。这可能是人类感觉最为恐怖的一个时刻,时间仿佛静止,那种无可名状的恐惧、绝望与悲哀被无限地放大放大再放大,然后充斥着整个空间,最后使人窒息而亡。没有什么比这更为痛苦了,但这对于老金而言,只是他悲剧人生的一个构成部分,尽管还是很重要的一个部分。老金的意外的死亡增添了老金身上的不幸因素,他成为了不幸的代名词,这是乔村的人们对老金下的定义。
    老金的意外离世在我那冷漠的祖父看来却是报应。丧礼结束之后,祖父四处宣称:
    “这是报应。”
    已经残疾了的祖父在自己遭受到报应之后,认为他人也应该如此,老金过早的死亡或许就是最佳的证明,验证他的观点。于是,祖父以此为由,理直气壮地咒骂已经死去的老金。
    站在一旁的“牛眼”实在是看不惯祖父的尖酸刻薄样子,她装作无意地骂道:
    “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倒死了。”
    这也是我心里藏着的一句话,只是未敢开口。我看了“牛眼”一眼,对她充满了无限的感激之情,心中也顿时感觉安慰不少。公道自在人心,我相信老金死后会留下一个好名声的。
    那天早晨离去后的老金像往常一样从事着他日常的工作,不断地帮人家拉货,直到晚上工作结束。晚饭的时候,心情愉快的老金喝起了酒,这个时候对于老金来说是异常放松的,可以无拘无束。嗜酒的他每餐必饮,这一次喝了不少,此刻已是昏昏欲睡。有人劝老金,说喝多了就不要再喝了。老金不服气地赶紧反驳说,这么一点酒他哪能喝醉。我相信老金的酒量,但老金喝醉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如此看来,老金应该是喝醉了。
    事实证明,那次老金真的是喝醉了,至少是有一点醉。吃完饭后,老金说要回去,其他的人看着老金的醉态,都劝说这么晚了就别回去了。老金却坚持要走,他说:
    “明天我家二丫要去读书,我得去送她。”
    任人怎样劝阻,老金一意孤行。他总是这样,脾气太犟,决定了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能改变,老金的固执与执拗把他带上死亡的深渊。不知道当时老金有没有意识到自己会出事,也许老金当时真的只是单纯地想第二天送他的二女儿去学校而已。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似乎渐渐忘记了老金。有一天,我突然想知道老金死去那一天的具体时间,可是我怎样也想不起来。我只记得那是我十五岁的那个夏天,那时我们正在放暑假,然后某一天深夜的时候老金就死去了。也许是太突然了,老金死去的那一天我根本就没有留意过当时是1999年的几月几日,也许是7月,也许是8月,我从来就不记得老金的生日,这一次,我连他的祭日也没有记住。
    老金的生日是在大冬天,在我的生日之后,但具体是哪一天我就不清楚了。他四十岁生日的时候摆过一次酒席,我有一些印象,那时我读五年级,十一岁。那天我从学校回来,看见老金站在家门口的梨树下迎客,笑容可掬,春风得意。冬天萧瑟的梨树因为老金也变得威武起来,在大风中神气地摇头摆尾。家里布满了来自四方的宾客,并不宽敞的屋子顿时变得狭窄起来。老金在酒席上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大家,然后不停地敬酒,一醉方休。在短暂的一辈子中,老金很少有做主角的机会,这是一次,因此他使尽浑身解数,卖力地表演,好在这群善良的观众还算买账,一顿饭吃出了万般的情谊。
    老金死后的第一个生日,是历年以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每天包裹着厚厚的衣物以便取暖,望着光秃秃的梨树瑟瑟发抖,战战兢兢。胡青杏也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中体悟着彻骨般的寒冷,她的哀思还在继续。胡青杏很长时间都处于这样的状态之中,她的伤痛时不时地感染着我,让我也无法逃离这样哀怨的状态。我想胡青杏一定是仔细地思考过以后生活的艰难,否则她不会如此悲观。好在她没有彻底绝望,选择坚强地站了起来,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她的三个孩子身上,只不过小四的后来的出走让她始料未及。
    这个时候累赘的三个孩子一度成了她的支柱。胡青杏一边思念着她的丈夫,一边养育着正在成长中的孩子,其中的酸苦,只有她自己知道。我目睹了胡青杏这一段时间的哀愁与落寞,心灵的痛苦、旁人犀利的目光,以及孩子的不懂事都让她憔悴不堪,苦不堪言。
    时间是记忆的杀手,也是痛苦的良药。三年后的胡青杏脱胎换骨,她把所有的伤痛都埋葬起来,开始笑对人生。这个未亡人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这个贞节牌坊不是很值钱的年代,胡青杏走上了另一条路。也许,现在的胡青杏能够理解老秋当时的艰难了。
    为自己考虑的胡青杏找到了老根,作为她下一次依靠。老根是个离过婚的男人,也是个能够照顾人的男人。我记得胡青杏征求过她儿女们的意见,她说:
    “为了年老以后有人照顾,我想再找一个。”
    这个理由根本就不会有人反对。胡青杏为这个家付出的太多了,她有足够的资格追求自己的幸福。最终,胡青杏和老根在所有人的认同和见证之下走到了一起。老根的介入,让这个缺乏男人的家庭再一次得到了弥合,终于形成了一个正常的家庭形式,而生活于其中的人们也步入了生活的正轨。
    老根对我很好,虽然没有与老金的那种天然联系,但我相信老根的关切始终是真诚的。老根介入我的生活之时,我已成年,他虽取代不了老金,但还是占据了老金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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