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武大阴差阳错打虎英雄清河认亲
言归正传。饮酒热闹间,只见玳安儿进来对西门庆附耳低言,是说如今卓二姐昏迷不醒,吴月娘来找他回家。西门庆和花子虚因为是同路,就一起离开了,留下几个恨不得一口吃成个胖子的馋痨恶鬼,在庙里流连痛饮。反正饭菜都是现成的,也不用花自己的钱,东道主留下与否已经不用关心了(这又是一个“酒”字。)。西门庆回家之后,才发现吴月娘是诳他的,因为怕他被这些勾死鬼缠住,这才打发玳安儿去找他,况且卓二姐如今确实是病体沉重、朝不保夕的,他留在家里照应也是正当的。西门庆这时还是有点责任心的,连日在家守着。
过了几天,西门庆正派小厮去请太医给卓二姐看病,应伯爵来了,谈了一些家长里短的话后,西门庆问他:“你吃没吃饭?”伯爵不好说“没吃过”,说道:“哥,你试着猜。”西门庆道:“你恐怕吃过了吧?”伯爵说:“你看,猜得不准。”西门庆笑道:“怪狗才,没吃就说没吃,偏偏要弄弯弯绕儿。”这就是伯爵无耻加机智的风格,此种风格贯穿始终,也确实给西门庆带来了极大的快乐。伯爵说他之所以没吃饭就过来了,是因为听到一件稀奇事,想要找西门庆一起看看去,而这件事就是,在“热结十兄弟”时吴道官提到的那只老虎,被一个叫武松的人一顿拳脚打死了。西门庆不信,应伯爵就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描述武松如何在柴进庄上避难,如何生病了,病好后又怎样要寻找他哥哥,路过景阳岗如何遇到猛虎,又怎样被他一顿拳脚打死了。一五一十说来,就像是亲眼见到了一般,甚至好像这只猛虎是他打死的一样。这是应伯爵之所以被称为“千古帮闲之祖”的独门暗器,也是他能得到西门庆青睐的绝世武功。
在《金瓶梅词话》本中,第一回基本脱胎于《水浒传》,把武松如何打虎也做了详尽的描述,从“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的艺术创新角度来说,崇祯本《金瓶梅》如此处理“武松打虎”一节倒是高明至极。先是用吴道官之口,提出武松,又借应伯爵之口,用三言五语就把武松打虎交待清楚,即不显得唐突,又起到交待清楚前因后果的功效,因为武松打虎这一节除了起到必要的铺垫情节的作用,与《金瓶梅》的整体故事是没有什么内在联系的。而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却对整体故事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加上我上文的分析,大家不难看出,这第一回是为全书定下了基调。这也是我写第一回用了如此多笔墨的原因。
西门庆也被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吸引,要等吃完饭一起上街看看,而伯爵建议早去,找间临街的酒楼上坐坐,别错过了热闹。二人就一同上街,路上又遇到谢希大。刚在一个大酒楼上坐下不久,就听到锣鼓喧天,高大威猛的武松骑在大白马上,带着死老虎游街而来。西门庆看见武松的模样,也是深感震撼,知道这要是没有千百斤的力量,如何打得了老虎。这三人在酒楼上品评不已。
接下来的情节,大家都很熟悉。因为知县看好了武松,就把他留在县里当都头,而他又遇到了自己的兄长武大郎。但是在介绍武大郎和潘金莲的命运时,《金瓶梅》与《水浒传》还有很大的不同,也更细致一些。
武大郎自从和兄弟分别之后,因为遭受饥荒,就搬到清河县紫石街租房居住。当地人见他懦弱无能、模样猥琐,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三寸丁谷树皮”,是因为他皮肤粗糙、头脸窄狭的缘故,又因为他软弱朴实,常常被人欺负。武大没有什么本事,就是炊饼做得好,每日挑着担子在街上叫卖,不幸老婆病故了,留下个十二岁的女儿,叫迎儿,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可是没过半年,又赔掉了一些本钱,就搬到张大户家的临街房居住。张家人见他老实本分,倒是很照顾他,他平常还是卖炊饼,闲时了也帮着张家做些事,因此张家人上上下下都喜欢他,在张大户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因此大户连房租钱都不朝他要了。
这张大户有万贯家财,百间房屋,年龄六十开外,却无儿无女。因为老婆余氏禀性刚强、持家严厉,他的身边并无清秀可人的使女,他就时常拍胸叹气说:“我偌大年纪,又无儿女,虽有几贯家财,要之何用?”余氏道:“你既然如此说,我就叫媒人替你买两个使女,学习弹唱,服侍你就是了。”张大户闻言大喜,谢了又谢。
余氏买的两个使女一个叫潘金莲,一个叫白玉莲。潘金莲是潘裁缝的女儿,排行六姐,生得颇有几分姿色,也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所以就叫“金莲”,取“三寸金莲”之意。她父亲死得早,母亲潘姥姥度日艰难,在她九岁的时候,就把她卖到了王招宣(此人老婆林太太后来成为西门庆的姘头。)府里了,在那里学习吹拉弹唱,又有机会读书识字,兼且本身聪明伶俐,不到十二三岁,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大家注意这几个词——做张做致、乔模乔样、乔眉乔样、乔张致、乔样、乔眉乔眼、乔做作等——在此书中出现的频率极高,虽然各个词之间还有些细微差别,但是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故作姿态、卖弄风情。因为耳濡目染,她早早地就学会了如何撒娇做痴、眉目传情,为她后来的战斗储备了雄厚资本。
到潘金莲十五岁的时候,王招宣死了,潘姥姥就把她强要出来,三十两银子又转卖给了张大户,与白玉莲同时进门,大户让她们学习乐器,因为金莲有音乐基础,学起来轻车熟路,她学琵琶,玉莲学筝,两人同房歇卧。女主人余氏刚开始还是很抬举二人的,让她们穿金戴银。白玉莲死后,金莲成为一枝独秀,长到十八岁之时,出落得脸赛桃花、眉如新月。弄得老色鬼张大户淫心荡漾,总想收用她,苦无机会,而且母老虎看管甚严,一直是爱在心头口难开。有一次,余氏到邻家赴宴,张大户偷偷地吃了腥。但是老家伙明显是自不量力,自从与金莲共效鱼水之欢后,他身上添了五种毛病: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
本中医给他断的病根就是“肾亏加上前列腺增生”,这是逞能不要命的结果。
自从有了这几件病之后,余氏就窥得天机,与大户吵骂了数日,并且迁怒于金莲,将她百般苦打。大户知道一山难容二虎,金莲在他家里是无立足之处了,也是和余氏赌气,倒赔上嫁妆,要把她嫁人。其家人都说武大忠厚老实,而且现在妻子过世,又住着张家的房子,应该嫁给他。张大户对这个提案很满意,因为他还有继续占有金莲的欲望,也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为妻。
武大要是稍微有点自知之明的话,也不会捡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可是事实是哪个正常的凡夫俗子能拒绝这样的“好”事呢?自从武大娶了金莲之后,大户也很照顾他,如果他没有本钱了,就借给他一些银两,当然要拿这个钱也是有代价的,如果武大出去卖炊饼,家里无人,大户就会钻入房中与她私会,就是武大一时撞见,这个窝囊男人也敢怒不敢言(确实有够无能,也难怪潘金莲看不上他。男人要是没有阳刚之气连一条摇尾乞怜的狗都赶不上,这是男人的根本中的根本。可是这不是历史上的武大郎,而是小说中的武大郎,二者的区别后文自会交代。)。朝来暮往,也有多次。忽然有一天张大户得阴寒病症死翘翘了,余氏这才察知此事,大怒之余,立马把二人赶出了张家。因此,武大寻了紫石街王皇亲家的房子,租了内外两间居住,依旧以卖炊饼为生。
武大倒是对这个天上掉下的馅饼挺满意,可是这个“馅饼”却自怨自艾,金莲见他就是有“无用的别名——老实”这一个看似优点、实为缺点的品质,加上人物猥琐,十分不满,常和他生气,并且抱怨张大户道:“难道天下男子都死绝了,偏偏把我嫁给这个蠢货!每天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只知一味吃酒。我不知哪辈子做了孽,却嫁给了他!我的命真是苦呀!”在无人之时,常常唱个《山坡羊》慨叹命运的捉弄,笔者就不照搬原词了,试着作首歪词代替:“造化弄人,没奈何,千古婵娟伤怀。男儿无能,却总说,祸水红颜招惹。绿珠魂断,虞姬悲歌,到底是谁错?风尘肮脏,脉脉此情谁诉?遥想金莲当初,款款移步处,鸟惊庭树。玉貌花容,难抵敌,命运跌宕起伏。回首神伤,大户真误我,错配姻缘。乌鸦鸾凤,怎不共枕难眠?”
她这个金块、灵芝和鸾凤,肯定看不上那个顽石、粪土和乌鸦,这是正常的,我们要多为潘金莲着想一下,自古以来,才子佳人相配的少,一般都是买金的撞不到卖金的,从古至今,完美夫妻有几个?加上二者的距离确实相差甚远,这也是为她的勾引武松和野合西门埋下伏笔。
唯一不可原谅的是,她不该采用非常手段。
武大每天起早贪黑地出去卖炊饼,而潘金莲在打发他出门之后,只在帘子下磕瓜子,并把自己的三寸金莲显露出来,勾引得浮浪子弟整天像苍蝇逐臭一样,围着她团团转。要知道,在那个封建社会的变态时期,女人的脚相当于性器官,除了丈夫是不应该有第二个男人欣赏的,最后西门庆勾搭她时,不是也以小脚为媒介吗?由此,也可看出潘金莲本身的轻浮。那些浪荡子弟整天在她家门前挑逗,叫喊道:“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了狗嘴里?”油滑言语,无般不说。
武大一看这样不是长久之计,就和妇人商议搬家事宜。妇人道:“贼混沌、不晓得事理的笨货,你租人家的房子,浅房浅屋的,小人前来絮烦还不是正常的(她不说自己招蜂引蝶。)?不如添些银两,看有相当的,买上两间住,这样看着也气派些,免得受人欺负。”武大说:“现在房地产商如此贪婪,房价疯长,我哪有钱买房,分期付款也未必现实呀。”妇人道:“呸!亏你还是个男子汉!摆布不开,却叫老娘受气。没有银子,把我的首饰换成银两。过后有了钱,我再置办这些也不迟(为了买房,倾其所有。古今同慨。)。”武大听老婆这样说,就凑了十数两银子,买了一栋两层四间的房屋居住,还有两个小院落,甚是干净。
他认为自己离开了是非之地,哪知道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因为他的邻居是王婆。一个更加狠毒的老巫婆。
这样我们再次书接上文。打虎英雄与亲兄长见了面,回到了家中拜见了亲嫂嫂,谁知亲嫂嫂却有另外一番心思,对这个小叔子产生了不伦之恋。接下来的情节与《水浒传》差不多,在此不作赘述。在《金瓶梅》第一回的结束时,正好是到武松准备把行李搬到哥哥家,以便能一家人多亲多近。第一回完。
但是对于本书这还没完,我还准备插播一段小插曲,这是非常优美的评论,值得玩味。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就是评论家对传世名著的精彩点评,评论家因为评点名著而青史留名,名著因为独到点评而再放异彩。最为有名的是毛宗岗批评《三国演义》、金圣叹批评《水浒传》、李卓吾批评《西游记》和脂砚斋批评《红楼梦》,包括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在前文中我们说过,“张评本”是《金瓶梅》版本中一个最重要的流派,也是当今社会中流传最为广泛的版本。因为这个版本的点评比较常见,我就逆潮流而动,特别推出“文龙评语”白话版,而把张竹坡评语当作绿叶来陪衬。文龙,字禹门,是清朝末年南陵知县。他对第一回的点评写于光绪六年,亦即1880年,正月初三。
文龙先生评论道:《金瓶梅》是淫书,同时也是“戒淫”书。仔细品评其文字,无非是淫语淫事。开手第一回,就先写出第一个淫人来,一见武松,就心猿意马、不能自已,使出许多淫态,露出许多淫情,说出许多淫话。假如要不是正直如武松,刚强如武松,能不入金莲彀中者,实为凤毛麟角。《水浒传》作者把武松视为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人”,大概就是出于对他铮铮铁骨的敬仰吧!因此,我说《金瓶梅》是淫书也。
但是追本溯源,此书实为“戒淫”书。武松如果一旦失足,不但称不上英雄二字,连西门庆都不如。不但愧为人子,愧为兄弟,恐怕连一撇一捺都称之不起,实为猪狗不如的衣冠禽兽。世人当以武松为法,以西门为戒。人与鬼、人与兽之交界,正是以此为分水岭。读者若不悔悟,岂不是辜负了作者的一片苦心?不在书之好坏,而在读者会不会看而已。
但是,我还是说此书不宜看。孟子说过:人皆可为尧舜。人人都能超凡入圣,之所以没有这样,大概是被禀性和气度所拘束,是被贪婪和欲望所蒙蔽。但是我认为人人都可成为西门庆,之所以没有这样,大概是因为被父母所管束、被亲友所劝阻、被诗书所教化、被刑法所震慑而已,论其本意,大概未必不是想入非非、跃跃欲试吧!假如您也像西门庆那样,无父母、无兄弟、无学问、有金钱、有气力、有工夫,内无时时劝诫之贤妻,外有刻刻引诱之损友,又遇到潘金莲挑帘之惑和李瓶儿隔墙之约,能不成为西门庆者,也是廖若星辰吧。无其事尚且难防其心,有此书只怕会步人后尘。因此,我说此书不宜看。就是这个原因。
此种观点,读者可批判吸收,但是文龙先生确实目光独到,而且没有声嘶力竭的道德说教,就事论事,娓娓道来,让人信服。文笔优美,自不待言。
《金瓶梅》第一回回目叫“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笔者在对其重新解读时,加入了大量的历史和解读背景,使之成为注水猪肉,超重了。于是在我个人版的《金瓶梅人物画廊》中,我把它分成了三段,用三个题目来表示,但是整体故事还是原著第一回的内容。敬请读者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