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浑了,终会澄清,乌云来了,总会被风吹散,日本兵来了,老百姓的日子再也莫想安宁。
眼看到年关,没有人有心情去置办年货,当然,这乱世也没有什么年货置办。老老少少们蹭在各自的大门口懒洋洋地晒太阳,太阳也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操在袖筒里的手好久也不发热,有的干脆进屋去烧火烤。
不管怎样,门口还得留人,要时刻注意官道方向的情况,等看见日本兵就来不及上山逃命了。
镇上学堂的先生都跑了,学堂自然关了门。兰子除了做家务,帮跛了脚不方便行动的“团长”端茶送饭外,就喜欢去小舅妈家。云秀虽然大兰子十七、八岁,还高个辈份,却与兰子相处得像姐妹一样。
“小舅妈,下次日本兵来哒,你们也躲到反背山坳里去,躲在那里连鬼都不晓得。”兰子说。
云秀听桂芝说过那次躲兵的事,打心眼里佩服兰子的沉着与胆量。
“好啊,么哩时候带我先去看看,省得到时候找不到方向呢!”云秀满口答应。
云秀教兰子纳底、做鞋、绣花,还教兰子做女人的一些道理。
“团长”的腿伤在郑郎中一家人的精心调理下,可以下地慢慢挪动了。
这“团长”姓王,四川万县人,比郑郎中小两岁。他称郑郎中为“老哥”,称桂芝为“嫂子”与兰子、再福相处得也很融洽,兰子和再福则称他为“叔爹”
兰子和再福经常缠着“叔爹”讲故事,讲杨家将、岳飞、文天祥,讲他自己打仗的故事。兰子和再福听得很入神。
三个月后的一天傍晚,郑郎中家里来了四个便衣打扮、腰里别着短枪的人。郑郎中一听四川口音就明白了,连忙将他们引到“团长”睡的房子里。最近,日本密缉队的人经常来这一带活动,但他们一开腔就知道是“湖蛮子。”(注:“湖蛮子”即在湖里捞生的湖匪,投靠日本人成为汉奸)
四个便衣打扮的人一进门齐刷刷地给“团长”敬了个军礼。兰子和再福站在门口看热闹。
“团长”非常高兴:“你们咋个来啦?”
“报告团长,我们的部队已经打到云连山了,我们是专程来接您的!”其中一个便衣大声地说。
“好!好!”“团长”从垫被中取出自己的灰色军装,准备脱下郑郎中平时给他穿着的粗布短衫。
“团长,您先莫急着换衣服,这一带不太安全。”那个给“团长”报告的便衣说。
“是呢,是呢,你穿着去啊,这又不是么哩好衣服。”郑郎中跟着说。
桂芝将刚煮好的饭盛到瓦缽里,又重新淘米煮饭。三个便衣留在房里与“团长”说话,一个便衣蹲在禾场角边的半块石磨上警戒。
兰子知道“叔爹”要走了,心里很是舍不得。
大伙吃过饭,“团长”握紧郑郎中的手,说:“老哥,嫂子,感谢你们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们的!”,他翻开牛皮包,说要付这几个月来的治疗费和伙食费。
郑郎中一把按住牛皮包:“你既然叫我‘老哥’,这样搞就见外哒!”
桂芝也说:“你们舍命打日本兵,不容易呢,再说这药又冇花钱的,多个人吃饭也就是多双碗筷的事。”
“团长”见郑郎中和桂芝这么说,不好再坚持。他拉过兰子和再福,用手摸着他们的头:“也谢谢你们哈!”
他再一次翻开牛皮包,从里面拿出一支派克自来水笔和一块怀表。他把自来水笔怀表分别放到他们手上,说:“叔爹没得么子好东西送给你们,留下这个做个纪念吧!”
“叔爹,我们不要呢!”兰子和再福推辞。
“叔爹送给你们做纪念的,不要不行!”“团长”望着郑郎中,示意他让娃儿们收下。
兰子看到“叔爹”眼睛里慢慢地润湿并涌出了泪花……
郑郎中赶紧又调制了膏药,给“团长”的伤腿敷上、包好,嘱咐说:“骨头基本上长好哒,还不能得力,尤其走夜路要注意哈!”
走出大门,“团长”甩开便衣搀扶的手,弯腰将兰子和再福拢在怀里,在他们的脸上分别亲了一下。
第二天上午,桂芝在清洗“团长”床上的铺盖时,发现枕头下面着一根金条。
村前的牌坊横匾被日本兵的炮弹炸断之后,村里的男人和女人心里留下了一种异样的,含有羞辱成份的征兆,这让男人们的血直往头顶上窜,让女人们时时刻刻心惊肉跳。
承芳不再敲锣,张二爷招呼几个壮实后生将石板从泥田里抬回来。他们来到一块完整的、雕刻有“门提沛相”字样的石板前,虔诚地用麻绳将石板两头套好。这块汉白玉石板长约五尺、宽三尺、厚四寸,它掉下的时候所幸是一头插在泥巴里的,没有摔断。张二爷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挂二百响的鞭炮,石板在鞭炮声被抬了起来。
“噼呖叭啦”的声音把全村人着实吓了一大跳,等大伙回过神来,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围了过去,都想从这块完整的石板上得到心里某种寄托和慰藉。
兰子正与小舅妈云秀说着话,听到外面“噼叭噼叭”的响声,吓得往后门跑,可刚跑出几步没见响声了,云秀跑到前门探头一看,村前的牌坊下围了大堆人。
云秀叫上兰子前去看看热闹。她听婆婆讲过这牌坊的故事,但都是传说,不知传了多少代。云秀认为传说中肯定渗了很多水份。故事或许不太真实,可这牌坊是真实的。
平时大伙对牌坊都是抬头仰望,经过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那四个大字勉强可以看清,至于四周雕刻的什么图案已经模糊得无法看清。这回大伙都往前挤,想将平日里靠猜测的图案看个清清楚楚。
“婆娘女伢崽都站远些!”张二爷拉着个马脸提高嗓门吼。
张二爷是村子里最有威信的。经他这一吼,围上来的人立马往后退。云秀那双绣着荷花的鞋面被人踩了,粘上了黄泥巴。
“开口闭口‘婆娘,婆娘’的,冇得婆娘哪有这牌坊?”兰子不知道小舅妈为什么要冲张二爷这句话生这么大的气。
石板很快被承芳他们抬进里,震落摔断的横柱及炸成几块的顶板石也分别弄了回去,堆在张二爷的大门拐角处。
刻有“冰清、玉洁、竹香、兰馨”那两根两丈多高的青石柱依旧矗立在路的两旁,它们显得孤单又倔犟,仿佛在向苍穹昭示着什么。
郑郎中去了一趟镇上。
天虎随学校南迁后,没有半点信息。天龙天虎一北一南,不知生死,耀慧不敢往下想,但她又不能不想,所以一天到晚唉声叹气,愁眉苦脸。
郑郎中今天来,也没有别的事,只想看看姐姐。耀敏不在了,除了婆娘崽女,他没有别的亲人。耀慧见到弟弟,扯住他的袖子往里屋拽。
“耀民,天龙回来哒!”耀慧很激动,却又刻意压低嗓子对郑郎中说。
“天龙回来哒?在哪里?”郑郎中惊喜地问。
耀慧又拉了拉郑郎中的袖子,暗示他说话声小一点。
“前天夜里回来的,他爹听出是天龙的喊门声,就去开门,我点燃灯盏一看,堂屋里涌进来二、三十人,差点把我吓得坐在地上呢!”耀慧笑笑又说:“天龙长高哒,也长结实哒,我差点冇认出来呢!”
郑郎中惊讶地问:“来哒二、三十人,做么哩?”
耀慧将她晓得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郑郎中:天龙那晚沿小路出了县境。赶往汉口的路上,他被抓了壮丁,身上的钱被那帮丘八全部搜走了。一天傍晚,在等般渡河的时候,看管他们的丘八蹲茅房时,其他的壮丁趁着夜色跑进了山里,只有一个人天龙没有跑。后来,一位长官问他是哪里人,为什么出来?又为什么没跑?天龙只字未提在家打死人的事,谎说是去汉口找亲戚,没跑是想当兵。长官问他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天龙用手指在桌子上比划。长官递给他一支笔,他随手在纸上写下“胡天龙”三个字。就这样,天龙被长官留在了身边。
这几年,天龙随长官到过江西、湖北、安徽,并由随从升为营长。这次是长官派他回来组织抗日挺进队的。天龙任挺进支队的大队长,驻地在离平凉镇四十多里的青茅山。
郑郎中为天龙回家感到高兴,但也为他玩刀弄枪、打打杀杀而担忧。
“姐夫呢?”郑郎中问。
“他和天豹帮天龙到外面收谷去哒,天龙说他们在青茅山那里呷不饱饭。”耀慧说。
听到天龙他们在青茅山那里没饭吃,姐夫这么大热的天还去外面收谷,郑郎中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我回去到村里问问,看哪家有多的谷么。”因为要与桂芝商量,郑郎中没将话说破。
“姐,天虎有信吗?”郑郎中又问。
“冇得音信哟,急人呢!”耀慧的脸由睛转阴。
郑郎中说:“姐,你莫操心啰,天虎他们走得早,听说日本兵还冇打进长沙城,天虎肯定冇事!”
他今天来,主要是为了安慰姐姐。
回来的路上,郑郎中觉得脚步异常轻快。兰子在竹篙上晾晒衣服,见郑郎中兴冲冲的样子,叫了声“爹回哒!”,她猜想他肯定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晒完衣服,兰子将桶子放到堂屋。她听见爹爹和姆妈在灶屋里说话,就直接闯了进去。郑郎中见兰子进来,也没回避,继续说着从耀慧那里得来的消息,只是最后对兰子、也是对桂芝交待了一句:“这事千万莫到外面讲啊!”
大表哥天龙在兰子的印象中是个喜欢惹事生非、不爱读书、胆大贪玩的调皮角色,虽谈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好感,但她此时心里一下子对大表哥敬佩起来。她想象现在的天龙哥一定很精神、很威武。
第二天,郑郎中托咐兰子到镇上给姑妈带个口信:要姑爹到家里来挑五担谷去。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兰子在灯下跟桂芝学纺棉线。
桂芝告诉兰子:线要纺得细,织出来的布既好看,做出的衣服也经得穿。好比做任何事,一定心要细,心细才能做成事,不坏事。
郑郎中坐在火塘边抽烟,丢下一句话:“做事不但要心细,还要小心,小心划得万年船呢!”
桂芝见郑郎中打岔,笑着对他说:“你几时划过船啊?你小心?你小心上次差一点被日本兵的枪子打死哒?!”
想起这事,郑郎中现在后脖子都是凉的。当时若不是滑倒在土凹里,只怕真让那狗日的一枪打死了。
“那还不是我命大福大,兰子你说是不?”
“是咧,是咧,爹爹是好人,好人才命大福大!”兰子附和着郑郎中。
“梆!梆!梆!”有人敲大门。接着有人对着门缝叫“舅舅!”
“是天龙!”郑郎中忙起身去开门。兰子停下纺车,兴奋地接过桂芝手里的灯盏。
天龙穿一身黑衣站在郑郎中他们面前,叫了声“舅舅!舅妈!”见兰子手里提着灯盏,笑着伸手拍了一下兰子的肩膀:“你长这么高哒!”
兰子见天龙高出爹爹大半个头,她仰视天龙:“天龙哥,你才长得高呢!”
天龙后面站着几个挑箩筐的后生,郑郎中从兰子手里拿过灯盏,说了声“跟我来!”就打开了堆放稻谷的厢房门。
桂芝拉着天龙进了灶屋,高兴地上下端详,兰子挂壶烧水。
“兰子,莫烧水,有冷茶么?”天龙说。
兰子在火塘里添了一把柴,走到桌子上搬起茶罐,给天龙倒了一茶碗,说:“冷茶不多哒,我少烧点,等会兑一兑。”
可能是动静大了点,再福趿着鞋跑进灶屋,他认出了天龙。
天龙问桂芝:“舅妈,你谷放在屋里,上次日本兵来冇被他们抢走?”
“谷倒是冇抢,倒是把米缸的米呷光哒,还呷哒我一头两百多斤重的年猪!”桂芝想起自己辛辛苦苦喂大的猪,心里就气愤难平。
“日本兵是傻卵,不晓得碾米呢!”再福说得天龙和桂芝笑了起来。
兰子在烧开的铜壶里撒了一把茶叶,然后倒进有些冷茶的茶罐里。她一手提起两根栓在茶缸耳置上的绳子,一手拿茶碗,把茶送到谷仓房里。
大门口站着有人,兰子又将茶罐提过去,她发现禾场四周还有五、六个人。
满满的五担谷挑出门,天龙往郑郎中手上塞钱,郑郎中和桂芝死活不收。只说你们快走,天黑,路上多注意点。
天龙在大门口握着郑郎中和桂芝的手说:“舅舅,舅妈,日本兵现在虽然住在县城里,但随时都会出来的,你们要注意躲避啊。再就是密缉队,那帮湖蛮子汉奸坏事做绝呢!”
“舅舅,舅妈,你们进屋吧!”天龙招招手,率领一队人马消失在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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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鬼子的炸弹损伤了牌坊,却无法炸倒那寄托乡民精神的两根两丈多高的青石柱;日本侵略者可以暂时践踏我们的土地,可永远不可能征服这个伟大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