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平河两岸已经成了和日本兵反复争夺的地方,推磨似的,平塘村及周边的百姓被这磨盘碾压着。 兰子他们与大舅桂柏、小舅桂林一家已经好几次躲进了山背后那块凹地。
兰子的外公、外婆再也不愿意跟随他们东躲了。经过几次折腾,老人倒觉得无所谓了,说:“要死就死在屋里,免得摔死在山里面,成哒孤魂野鬼。”
兰子问郑郎中:“爹爹,那些死哒的会成为孤魂野鬼吗?”
郑郎中说:“不会呢,他们死在自己的国家,只有日本兵死哒才会成为孤魂野鬼。”
每次隔河两岸开战,日本兵的飞机大炮对着贺家畈的房子一顿乱炸,炸塌了房子,炸死了房子里的大人和细伢崽,而南岸的只炸日本兵,从没炸过平塘村的房子。仅凭这点,兰子憎恨日本兵。她常常想起那位“团长”叔爹。
在日本飞机的疯狂追逐下,已渐渐向更南的南方退却。平凉镇周围几十里地成了抗日挺进队和日本密缉队经常出没的地方。几天前,十几个日本兵和二十几个密缉队员乘小火轮开进了平凉镇。镇上青壮年男女拖儿带女躲进了山里,只留下一些老人和几个大脑笨、小脑不发达的人在镇上呆着。
密缉队队长是个长着扁脑壳的“湖蛮子”,他找到留在镇上的老保长,逼着他提着铜锣到山里把乡邻们“敲”回来,并放出话来:“皇军不打老百姓,如果第二天哪家的人没回来,就烧掉哪家的房屋。”
老保长没有办法,只得提着铜锣到山里去敲。果然,第二天各家都有人回来开了门,唯有年轻的婆娘和女伢子仍然躲在山里听动静。
密缉队领着日本兵到各村去如法炮制。
他们到平塘村时已经是五天后了。
这天上午,几个密缉队员野狗样的窜进村子。住在东头的幺奶奶听到动静,估摸着又是要躲兵了。她眼睛模糊,看不清在门前晃动的是谁,忙问:“请问大哥吔,是日本兵来哒么?”
有个人搭了腔:“皇军来了又哪么的?”
幺奶奶一听,就知道来的是些什么人。
密缉队进村便个个亮出了短枪。他们打听到保长的住处后,一伙人直接把承芳堵在房门口。
承芳的铜锣丢进了池塘。扁脑壳密缉队长逼着他去每家每户喊:让所有的人都到村前地坪里集中,哪个跑了就烧掉哪个的屋。
喊到兰子家里时,承芳示意桂芝和兰子躲着莫去,让郑郎中一个人去。
郑郎中跟在承芳来后面来到村前的地坪,地坪里已经挤满了人。有的是自己走来的,有的是被密缉队员用短枪逼来的。
端着长枪的日本兵和提着短枪的密缉队员将村里的人围成一个大圆圈。扁脑壳队长站在石磙上训话:“你们的,不要害怕的,皇军的,不杀你们。明天的,由保长带队,要二十个人到镇上去事议,并庆贺维持会的成立。今后的,你们要好好做良民,哪个不听从皇军的,人统统的杀,房子统统的烧!”
训完话,日本兵和密缉队撤回了镇里。
第二天郑郎中没去镇上,桂林去了。桂林下午一回来,直接跑到郑郎中家里。兰子正在阶级上晒草药。
兰子说:“小舅来哒!”桂林收住脚步,问:“你爹爹呢?”
“在屋里铡药呢。”兰子说着,随桂林一同来到药房里。
郑郎中放下手中的铡刀和一把晒干的中药,问桂林:“事议完哒?”桂林往椅子上一坐:“议他姆妈的和尚赶道士(事),是选那扁脑壳‘湖蛮子’密缉队长当么哩‘维持会长’,还点名要各村的保长当会员。”
桂林来的主要不是说这些。他挪了挪椅子,对郑郎中说:“姐夫,维持会那‘扁脑壳’要各村编造花名册,各家各户不管男伢女伢、年龄大小,一律要登记造册,说是要发么哩良民证呢!”他望了望站在身边的、全村最俊的外甥女兰子,接着说:“你和承芳好好说说,要他莫把兰子的名字写上去。”
“他能听我的?”郑郎中觉得没有把握。
“他能不听你的?去年他婆娘得哒急病,不是你,只怕他卵把子早就做锣锤敲哒呢!”
兰子听小舅是说这些,转身退了出来。
“维持会”设在原来的镇公所里,十几间房子,家具用品一应俱全。扁脑壳“会长”及密缉队员、日本兵全住在里面。
“会长”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各村去搜刮粮食。分摊到平塘村的是五十担谷。
承芳为筹粮没少遭族人冷眼恶语,郑郎中见也挺为难,加之造花名册的事他也应允照办了,便主动认自家出一担谷。
“扁脑壳”会长为了拢络人心,强逼镇上店面开门营业。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几位教书先生,要学生伢子复课上学。
郑郎中找桂芝商量:还是让再福去念书,十三、四岁的伢子,当不得劳力用,不读书能干什么呀。
他们统一了意见:兰子不再念书了。如此的乱世,女伢崽抛头露面太危险。
兰子明白爹爹和姆妈的心思,没说什么。平时没事,她就坐在屋里翻看爹爹的药书。
日本兵坐着小火轮撤回县城后,“扁脑壳”会长和那帮密缉队员既使是白天大都是缩在镇公所里,晚上更是不敢出门半步。
下午再福放学回来,带给全家一个惊人的消息:
今早上一个密缉队员带着厨房的大师傅到镇上买菜,大师傅的菜篮子不小心碰到一个青皮后生的脚,那个后生一脚踢翻了菜篮子,并破口大骂。密缉队员一看,上前揪住了那个后生。这时,不晓得从哪里又跳出一个后生来,两人联手将那密缉队员打翻在地。密缉队身上没带家伙,他爬起来拚命往镇公所跑去“搬兵”
就在那密缉队员带着另外三个提着短枪的密缉队员跑下镇公所石台阶时,从镇公所门前沟坎里突然冲出七、八个同样手握短枪的后生。一阵乱枪把四个密缉队员撂倒后,手握短枪的后生迅速捡起密缉队员的枪,往山上跑了。
再福说:“我看见有个人好像是天龙哥。”
郑郎中问:“你哪么看到的?”
“我当时正站在路边屙尿,枪声一响,害得我把尿都屙在裤子上哒。他们从我旁边跑过去时,我看见一个戴瓜皮帽的人像是天龙哥,那跑的样子也像。”再福说完下意识地看了下裤裆,有点不好意思。
桂芝说:“莫到处乱说啊,肯定是你看错哒!”
兰子深信再福没有看错。那个戴瓜皮帽的人的的确确就是胡天龙。
又到了催收粮食的时节,镇子码头上开来了日本兵的小火轮,还停放着十来艘竖着桅杆的大型木帆船。
日本兵一来,“扁脑壳”会长和密缉队又“活”了。他们每天带着十来个日本兵到各村骚扰百姓,逼交粮食,其余的十来个日本兵守在镇子里。
稻子收了一半,胡昌吉顾不得燥热,匆匆地耙了两碗剩饭,大门没关就下田去了。耀慧这两天身体不舒服,躺在床上休息。一个矮个子日本兵窜进屋里,他看见躺在床上的耀慧,便将长枪往墙角一靠,扑上去撕扯耀慧的衣裤,吓得耀慧大喊大叫,拚命地撕咬挣扎。
正在这时,胡昌吉挑着一担谷子回家,他在屋拐角的地方听见婆娘叫声,连忙放下箩筐,飞快地奔进屋来。跨进大门,只见一个日本兵光着屁股正往自己婆娘身上爬,热血猛的一下冲到了他脑壳顶上。他顺手从竹篮里操起一把杀猪的“点血刀”,几步上前,用左手臂挽紧日本兵的脖子,右手将刀尖猛地插入那个日本兵的左胸!
“嘭”的一下,那个日本兵被摔倒地上,哼都没哼一声,比杀猪容易得多。
胡昌吉在柜里翻出衣裤让吓呆了的耀慧赶快穿上,自己忙去闩紧大门。
“快走!从后门走!”胡昌吉提起那支上了刺刀的长枪,搀扶着耀慧跌跌撞撞从后门上了山。
密缉队和日本兵折腾了一夜,也没有找到那个失踪的日本兵。第二天,他们又挨家挨户地搜,当搜到胡昌吉家时,见他家大门紧闭,敲不开门。“扁脑壳”会长逼着一个密缉队员砸烂窗户爬进去,这个密缉队员猛地看见那日本兵光着屁股趴在地上,身下是一滩污血……吓得他双脚发抖,连大门都不晓得开了。
“扁脑壳”会长气得屁眼里冒黑烟,一把火烧了胡昌吉的房子。
这个消息也是再福带回来的。
兰子听后觉得既惊险又畅快,桂芝却很担心:“他爹,他们不会找我们的麻烦吧?”
“湖蛮子晓得么哩,要找麻烦他们不早就来哒?”郑郎中相信自己的人缘,也相信镇上没有这么坏心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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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郎中相信自己的人缘,也相信镇上没有这么坏心眼的人。时间向后推移了七十年,谁还会相信自己的人缘?相信镇上没有这么坏心眼的人?会不会有人因一己私欲甚至为偶发的嫉妒或讨好强势而导致郑郎中家破人亡?回答是肯定,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