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前的地坪里已经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扁脑壳”按花名册逐一抓捕昨夜逃回的民伕及他的家人。一百多个日本兵端着装有明晃晃刺刀长枪,把他们围成一团。
桂林在梦中被抓了起来,他把宗祥和宗萍护在胸前,四下去瞅。他看到了爹爹和姆妈,看到了桂柏一家人,还看到了昨晚同他一起跑回家的同族兄弟的全家老小……他晓得今天是死定了。他又开始一遍一遍在人堆里搜寻姐姐桂芝和婆娘云秀的影子,可是没有搜寻到,绝望中的他生出一丝安慰。
人堆里发出婆娘和小伢子的惊恐的哭叫声,“扁脑壳”会长掏出手枪朝天放了一枪。现场瞬间静下来,这是死亡前的寂静。
“扁脑壳”站在一个挎着东洋刀、牵着一只大狼狗的日本军官身边,扯起嗓子叫喊:“你们的良心的大大的坏了,私自的跑回来,破坏皇军的大东亚圣战,今天皇军要惩罚你们!”说完,他把承芳揪出来:“你的做为保长的失职,也要将你的全家的死啦死啦的!你的看看,还有谁的没到?”
承芳扭曲的脸惨白,浑身筛糠似的发抖。他被两个密缉队员架着,拖了出来。
张二爷从人堆里跌跌撞撞冲儿子承芳面前,对着他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你这个遭雷打的,帮着这帮畜牲来灭九族啊!”
承芳跪在地上哭:“不是我呢,不是我呢……”
张二爷抬起脚刚要踹承芳的脑壳时,被两个密缉队员上前架住,随即拖走反绑在牌坊的石柱上。他挣扎着用一双赤脚乱踢,不停地骂,骂得额头上冒出青筋:“你们是帮遭雷打的畜牲呢,我你屋里十八代祖宗!你们得不到好死啊……”日本军官放开露出獠牙和舌头的大狼狗,手一挥,大狼狗狂叫着扑向双手反绑在石柱上的张二爷。大狼狗第一口就从他大腿上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
地坪上空回荡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人群里哭声一片。一队日本兵开始端着长枪,用明晃晃的刺刀扎进一个个或稚嫩或白净的或黝黑的身体。
桂林拖着宗祥、宗萍拚命地往稻田里跑。这时,架在田埂上的两挺机关枪“突突突”地冒出了火舌。跑进稻田里的人群一片片被机关枪“割”倒。
一颗子弹击中了桂林的后脑,他扑倒在宗祥和宗萍身上。
所有人都伏倒在稻田里,机枪停止了扫射,一排日本兵走进稻田,端着刺刀挨个去捅那些仍在搐动的身体,不时从尸体堆中传出低沉的咽气声。一个日本兵用枪刺将一个出生才两个月的婴儿挑起,并举过头顶,血水顺着枪身滴落在田坎的枯草上,最后,那个还没认清爹妈、连天空都没好好看一眼的小生命被掼在泥沟里……
半顿饭的功夫,三百多条鲜活的生命横七竖八、毫无声息地倒毙在稻田里、水沟边,变成了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无法解脱的冤魂。
汩汩惺红的血水没有凝固,黄褐色肥沃的泥土在哀默中被浸透。
整个地坪里,除了两根石柱不屈地矗立着,还有张二爷那付被撕咬得变了形却仍然立起的骨架。
眩晕的日头不忍目睹这场惨绝人寰的屠杀,血腥味在空气中形成的巨大阴云迅速扩散,覆盖了这一幕,并将十里八乡的山山水水笼罩在无边的惊悚和悲戚之中。
四面八方的乡亲们含泪赶到平塘村。他们默默地卸下门板,将一具具尸体抬到村西山凹的一口山塘里。山塘已经干枯。除了这个地方,再没有哪里可以同时安葬得下这么多人了。
承芳用一床薄被将张二爷的尸骨裹好,独白扛到了自家的祖坟山上。他刨开两尺来深的土坑,把老爹埋在老娘的坟边。
前天晚上郑郎中随桂林他们跑出山沟,在山坡上被一根锋利的小竹尖刺伤了脚板。当他翻过山梁时,桂林他们已经跑得无踪无影了。他辩不清方向,只有朝枪声相反的方向跑。不知跑了多远,他看到路边有一栋竹篱笆圈住的小房子。他跨过矮篱笆,敲开门,一个老人把他让进屋。他向老爹讨了块破布条缠住受伤流血的脚板,待天亮后才忍着痛一跛一歪慢慢地往回赶。
从贺家畈的山坳处,郑郎中看到自家的白屋顶上冒着烟,他心猛的一沉,知道家里出了大事了。他双脚打颤,差点摔倒在山边的沟墈里。他快步奔上新平河上临时搭建的木桥,映入郑郎中眼帘的是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他疯了似的扑向稻田。他找到已经死亡的岳父岳母和桂柏一家子。桂林的后脑壳被子弹打穿,白色的脑浆淌在稻杆和泥土上,像泼洒的豆腐脑,腰背部被刺刀捅出窟窿已经凝固,泛白的土布褂子染成了紫黑色。抬开桂林时,郑郎中找到了他双手护在怀里的一对崽女。宗祥的手动了一下,“还是活的!”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几个人围上来,抱起宗祥,而宗萍的后背被刺刀捅穿了,她趴着,扭曲的小脸上还有沾着泥灰的泪痕,血,早已流进了裂开的泥缝里。
找不到桂芝与云秀,郑郎中又往自己家里赶。
大火烧毁了三间房子和半个堂屋,当郑郎中掀开瓦砾,看到烧得不成人形的桂芝和云秀时,终于一头栽倒在冒烟的废墟里。
承芳领着乡亲们将一家一户的尸体在山塘里摆放好,盖上篾席,再用黄土覆盖。一层篾席一层黄土,叠着,叠了三层,才把全部的尸体掩埋尽。低凹的小山塘已被垒成一座巨大的坟莹。
桂芝和云秀没被埋到小山塘里,她们被乡亲们就近埋在郑郎中屋后的半山坡上。
宗祥一动不动地躺在再福屋里的床上。被刺刀扎伤的大腿已经包扎好,他呆呆地望着屋顶,眼睛里没有泪水,人完全被惊吓傻了。郑郎中端来一碗稀饭,宗祥不呷,郑郎中把碗放在床边,勾着腰坐在踏脚板上,戚戚地说:“祥伢子,他们死哒,我们还得活下去啊!”
保长承芳跌跌撞撞来到郑郎中家里,他一见到郑郎中,就跪在地上:“耀民老弟,耀民老弟啊,日本兵进村杀人真不是我告的密,我真的不晓得,是维持会长拿着花名册到各户捉的人啊!耀民老弟,耀民老弟,真不是我告的密啊!……”
郑郎中木然地望着承芳:“你走吧!”
保长承芳在两天之内跪遍了有活口的每一户家。
惨案发生后的第三天晚上,保长吊死在自己屋后山上的一棵柚刺树的斜枝上。
有人说,是承芳他自己上吊死的,也有人说是游击挺进队的人干的。
桃子和兰子得到信息,当即晕死过去。桃子公公急忙掐她们的人中,才把她们姐妹俩掐转过来。
一夜的功夫,桃子的奶水干枯了。
不满三个月的嫩毛毛托付给公公,桃子和兰子相互搀扶,一路哭嚎着往平塘村赶。走出山坳,她们看到了家里烧塌了一半的房子。
“姐,你莫哭哒,我们回家吧!”兰子搀起哭得瘫坐在地上的桃子,她自己的眼泪也像脱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掉。
郑郎中听见屋外的哭声,知道是桃子和兰子回来了。他踉跄地走到禾场,一把将两个跪倒在地上的女儿拢在怀里。
“你姆妈她们死得好惨啊!”郑郎中见到两个早成泪人的女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豪淘大哭起来。
“我姆妈呢?我要我姆妈……”桃子哭着喊。
在后山坡,桃子和兰子趴在新鲜黄土堆成的坟丘上哭得再次晕厥过去。她们的手指深深抠进土里,但没有感受到姆妈的一丝体温……
烧完冥纸,桃子坐在坟边抽泣,她喉咙沙哑得说不出话。兰子感到自己没有一点力气,像自己已经死过了一回。
没有一丝风,树叶低垂静默着,山里的寒气悄悄袭来,几只老鸦在昏暗的山顶上不停地盘旋哀啼。
郑郎中将桃子和兰子唤回屋里,躺在床上的宗祥又陪她们哭了一场。
“爹,再福回来哒吗?”兰子问。
“前天回来哒,他说他不想念书,昨天我才逼着他走的。”郑郎中低着头将一把柴禾送到火塘里,火苗“呼”地窜起,差点舔噬他蓬乱的头发。
饭菜摆放在桌子上,谁也没动一下筷子。
火塘边,郑郎中对桃子说:“桃子,现在你姆妈也不在哒,你姆妈在世时托你小舅妈给兰子说好了一户人家,看男方家里的意思,如果想今年结就今年结了吧,现在家里成了这个样子,兰子的事你就多费点心。”郑郎中说完又看了一下兰子。
桃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兰子的眼泪涌出来,一滴一滴落在柴灰里,浸出一个个黑色的小窝。
第二天早上,郑郎中催着桃子回石山冲去,也要兰子同去。临出门,他塞给桃子一根金条,说是给兰子置办嫁妆的。桃子和兰子哭着不肯要,却遭到了郑郎中平生第一次对她们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