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这天,郑郎中赶到了桃子的家里。黑头巾外露出他花白蓬乱的头发,他消瘦憔悴的脸,有些驼背的腰,还有那双失神如枯井般的眼睛,让兰子看着心酸又心寒。
午饭已经吃过,桃子让郑郎中坐在火塘边烤火,自己去淘米煮饭。兰子打来一盆热水,让郑郎中洗了手脸,然后又换盆打来热水。她脱掉郑郎中那双脚趾头露在外面的破布鞋,将他一双冰冷的脚摁在热水盆里。
兰子想,小时候都是姆妈、爹爹帮她洗脚,而她从来没帮姆妈爹爹洗过,今天她要帮爹爹好好地洗一次脚,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个机会呢?
兰子的眼泪滴在郑郎中的脚背上,郑郎中全然不知。
吃完饭,郑郎中拍了拍飘落在新棉鞋上的柴灰,对桃子和兰子说:“男方把日子定在冬月十八,我想就在这里接亲。家里现在的状况你们也晓得,再说这里离柴禾村要近十多里路,看你们有么哩想法,这还要和你公公婆婆商量商量,看行不行。”郑郎中说完,把目光落在桃子身上。
桃子侧着身子,将奶头从细毛毛的嘴里拔出来,一只手扣好衣襟,说:“爹爹,我看就这样,该准备的我也准备哒。俗话说:大姐为母,我公公婆婆应该也冇得么哩要说的。”
“兰子,你的意思呢?”郑郎中又望着兰子。
兰子一直低着头用火钳在火塘里拔弄,见爹爹问她,说了句:“我听爹爹的。”
兰子的婚期就这样定下了。
转眼间到了冬月十八。郑郎中带着宗祥,大志陪着姑妈耀慧和姑爹胡昌吉提前一天到了。再福没来,因为路程太远、路上又不太平,没托人带信告诉他。
桃子拿出一个青砖大小、雕刻有花纹的楠木首饰盒,背着兰子将爹爹带来的耳环玉镯怀表放在盒子里,盒子最下面放的是她用花布包着的一根金条。
兰子坐在床边,她还没有换上那件红缎子棉袄。耀慧抱着哇哇直哭的侄孙女进来:“桃子,快给细毛毛呷几口吧?”
“大志给她取了名字,叫卫英呢。”桃子接过毛毛,解开布扣,熟练地把奶头塞进她的嘴里。
耀慧紧挨兰子坐着,一只手搂住兰子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兰子,你今天就要成亲做大人哒,以后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遇事要忍,要孝敬公公婆婆,莫让旁人说闲话。”耀慧从荷包里掏出十块银元,放在兰子手上,说:“姑妈冇么哩送你,这是你天龙哥托我送给你的,你一定要收下,留着以后救急用。”
“姑妈,我晓得呢,这钱我不要,你留着自己用。”兰子说着,要将钱塞回耀慧的荷包里。
“你是嫌少哒是不?”耀慧佯装着要生气。
桃子给毛毛喂完奶,又递到耀慧手上。“兰子,莫让姑妈生气啊。”桃子从耀慧手中接过钱,放进首饰盒里。“兰子,来,让姐给你梳梳头!”
这时,桃子的婆婆撑着拐棍,扶着墙壁进来了。她挪到兰子身边坐下,从系在裤腰带上的荷包里倒出五块银元,递到兰子手上。
“兰子,这是我和你姐凑的一点心意,莫嫌少。你今天既然是从这里出嫁,你就是我家里的女儿,你就当这是你娘家,以后要常回来走动啊!”
直到半下午,男方接亲的人才到。桃子公公和桃子热情地把他们迎进来。原来商量好的,女方不派人送亲,所以男方除来了四个抬花轿的,另外还来了四个挑被窝蚊帐的。锣鼓喇叭之类是一概免了。
花轿摆在禾场里,隔壁四邻这才晓得兰子要出嫁。
吃完饭,天已抺黑。桃子给接亲的一人打了个红包,笑着说:“各位哥兄老弟,辛苦你们哒!”
兰子走出门,返身跪在大门口的青石板上,向所有亲人磕头一拜。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花轿。
花轿抬出村口,刚走上进山的路,抬轿的人就发现不对劲:有五、六个人在前面离他们十来丈远的路上走着,你快,他们也快,你慢,他们也慢。兰子坐在轿里,对这事全然不知。她擦干泪水,从兜里掏出绣着兰草花的手帕,捂在鼻子上闻,她似乎闻到了手帕上那浓郁而清新的馨香。
才走出七、八里路,抬轿的人喘着粗气打商量:“歇一会吧?”
找了一块稍微平整的地方,他们把轻轻轿子放下。
兰子撩开花轿侧面小窗的布帘,见他们坐在路边不停地用衣袖擦汗。兰子走出花轿,对他们说:“这段山路窄,不好抬,我下来走一段吧。”
众人不置可否。
歇了一会,他们见前面那些陌生人走得不见影子了,随即抬起空轿往前赶,兰子跟在轿子后面。
突然,他们发现前面路边站着五、六个人,吓得两个在前面抬轿的脚发软,轿子脚戳到了地上。不过,那些人见到花轿后却加快脚步往前走了。
当轿伕有意放慢脚步时,却发现后面也有五、六个人,离他们十来丈远,不紧不慢地跟着。
八个接亲的青年后生这时吓得没魂了。他们不知道这一前一后夹着他们的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这跑又跑不得,轿子后面还有个新娘子呢!
这时的兰子倒是感觉非常镇定,她心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接亲的人一直被前后两伙人夹在中间走着,快进村口时,那两伙人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当鞭炮响起的一刹那,兰子知道已经到了婆家。她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将永远地告别过去,离开熟悉的家和亲人,要在这陌生的地方生活一辈子,让一个陌生的男人把自己变成妇人,变成别人家的人,最终如爆竹腾起的那股尘烟一样,只能在这陌生的空中消散,再也无法飘回生养她的平塘村。
在村口才坐进花轿的兰子把桃子给她的那块红头帕顶在头上。说是新娘不能见天,兰子这一路就是顶着天走来的,不过,是一片黑暗的天。她常听长辈们说过的一些事情,有的是吓别人的,有的则是自己吓自己,但是对于起码的风俗礼仪,兰子不得不遵守和顾及。
落轿,兰子被人牵着走出轿门。红头帕罩着头,她只能看到脚尖前的一丁点地面,她被一只有些粗糙的女人的手牵着,缓走进堂屋。
不绝于耳的是大人小孩的笑语和戏嬉声。兰子知道此时所有人的目光和话题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不胆怯,但当她抬脚跨入大门门槛的时候,还是有片刻的犹豫。
淡黄的灯光下,兰子看到很多大大小小的脚在她周围穿行挪动。她开始注意每一只在她周围穿行挪动的脚。她想找到那双让她熟悉的、白底青布面的鞋子。终于,那双让她熟悉的鞋子出现了,就站在她的左边,与自己那双绣着兰草花的鞋子并列在一起。兰子有点后悔,她想她完全可以将那双白底青布面的鞋子做得更精致更美观些。
拜过堂,在一阵阵哄笑声中,兰子的手被交到另一个人的手里。这是一只出汗的、细腻得有点像女人的手。兰子知道这就是那个穿着她做的布鞋、要与自己过一辈子的男人的手。随即,这兰子被只手牵入了洞房。
外面的酒席已经铺开,喧哗中交杂着酒杯碰撞和筷子捣在碗里、铁锅里的声音。兰子不觉得饿,她头罩红绣帕,端坐在洞房里一张方桌旁。她在尽力地回忆昨天晚上姐姐零零碎碎对她嘱咐和交待的一些话。
不知过了多久,洞房的门被推开。兰子听到一个女人在大声吆喝:“你们都莫进去闹,新姑娘娘家冇来人,你们想欺负她呀?”
兰子听到有人踏入房间的脚步和闩门的声音。
窗外一帮小伢崽扯起嗓子齐声叫喊:
“新姑娘,坐花轿,
一会哭来一会笑,
走到半路忙喊停,
原来新姑娘要屙尿。
新姑娘,两粒糖,
一吮吮到大天光,
新郎最后冇力气,
扑咚一声被踢下床。
……”
新郎兆明将摆有饭菜的长方形的木茶盘放在方桌上。他看着正襟危坐的新娘子,几次想伸手摘去头帕,都缩了回来,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你呷点东西吧?”
……
“我不饿。”
或许是兰子的这句话给了兆明的勇气,他揭开兰子的红头帕。
桌上的两支红蜡烛映照在兰子的脸上:弯如柳叶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小巧笔直的鼻子,粉红的鹅蛋形脸、樱桃样红红的小嘴……
“那……那还是多……多少呷点吧?”兆明一下子被兰子的美貌怔住了。
兰子抬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叫王兆明的男人:穿着青布对襟衣服,阔嘴、长脸、大鼻、眼睛不大、刚剃的平头。
这是个谈不上英俊,也不算丑陋的男人。
兰子大胆的目光让兆明慌乱地低下了脑壳。
“兆明,兆明!”门外有人喊。
兆明应了一声,开门接过一盆送进来的热水,放在兰子面前:“你洗洗手脸吧!”
兰子洗完手脸,把手巾递给兆明。兆明见桌上那对燃着的红蜡烛已剩下不多,便对兰子说:“时候不早哒,要不你先睡吧?”
趁兆明出门倒洗脸水的空档,兰子迅速脱掉身上的棉袄和棉裤,穿着一套单衣单裤爬上了床,裹着红绸绣花被子,面朝床里躺下。
兆明进房闩好门,见兰子已经睡到床上,一口气吹熄蜡烛。激动使他紧张,紧张使得他战战兢兢,手忙脚乱中他脱得只剩下裤头,钻进了被窝。
这一对“陌生”男女睡在一个被窝里,彼此心里都显得慌乱。兰子弓着背、弯着双腿,双手抱在胸前,大气不出,一动不动地装睡。
兰子感到一个温热的身子贴紧了自己的后背。她往里面挪了挪,可那温热的身子仍旧贴上来,兰子已经没有了再挪动的余地。
一只手伸过来,兰子全身一抖,条件反射地用手将那只手拔开。
“嗯?”
“嗯!”
那只手又伸了过来。
当那只手第三次伸过来的时候,兰子再没有拔开。
兰子的后颈被兆明的急促的鼻息弄得痒痒的。此时的她全身颤抖,像一只被绳牵套牢的羊羔,她将毫无选择地去接受现实,走上祭台。
兆明喘气声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大胆。他笨拙又有些野蛮地褪去兰子的衣裤。兰子那光滑细嫩富有弹性的和体香让兆明在短暂的晕眩后,全身的筋脉就迅速膨胀起来。他用力将兰子的身子过来平躺着,然后双手极有目的性地游历着,然后……急切粗鲁、不顾一切地将自己炭火一样燃烧的身压了上去!
撕裂般的疼痛,难以忍受的撞击……兰子张大着嘴巴,但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她无法抵御这巨大疼痛的侵入,她放弃了,让整个身子在抽搐中去承受,直至大脑一片空白……
此时此刻的兰子不知道这是痛苦的开始呢,还是幸福的来临。床在剧烈地摇晃,短暂而猛烈的冲击过后,一座大山随着沉重如牛的喘息,坍塌在兰子的身上,再翻落在她的身边,整个世界静止了。
短短的几分钟里,兰子从黄花闺女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妇人。
兰子突然清醒过来。她迅速从枕边的衣服口袋里掏出手帕,垫在自己的几乎僵硬的身体下面。
洁白的、绣有兰草花的丝帕染上了她那圣洁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