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继茂的家在祠堂斜对面的山坡边,中间隔了几块田。坐东朝西、呈“一”字形的三间青砖瓦房背靠着山丘,左面紧贴着的是供族里人共用的碾米房和榨油房。他现在不外出做木匠活了,他婆娘生下细伢崽的第二年,得了一场怪病,请了很多郎中看过,吃了很多药,最后落下背脊弯曲、靠撑两把椅子才能挪动的毛病。他在照顾婆娘和细伢崽的同时,兼顾看管、维护碾米房和榨油房。通常碾米榨油的人在完工后送他半升米或几两油,作为对他的酬劳。
年前,兰子跟随兆明来碾米,看到了前来开锁的继茂,她当时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兰子,你还认得我不?”继茂先给兰子打招呼。
“噢,是继茂哥啊,记得呢!”兰子稳住神,对兆明说:“我姐姐的嫁妆是继茂大哥做的呢。”
“我屋里的家具也是继茂哥做的。”兆明说。
“我说过要帮兰子做家具的,冇失言吧?”继茂回头望着兰子笑着。
兰子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继茂把自家的一头牛牵进碾米房,将木枷套在牛肩上。他见兆明笨手笨脚的样子,自己坐在木枷上,吆喝着牛匀速地拉着两个巨大的石盘在石槽里滚动。兆明与他说着话,兰子走出碾米房,不由自主地进到继茂的屋里。
火塘里没火,兰子轻轻推开里面房门,看见继茂的婆娘脸朝外,盘睡在被窝里。
“你是嫂子吧?”兰子这回先打了招呼。
“啊啊,你是兰子吧?兆明真有福气,找哒这么标致的妹子!快坐呀!”继茂婆娘听到了刚才外面的对话。
“好呢,嫂子,你细伢崽呢?”兰子拿了把椅子坐在床边问。
“还不是出去同一帮小把戏玩去哒。”
兰子问起她的病,问起她那叫忠铭的伢崽,可她最想知道的,是继茂这些年生活的点滴。
兰子告辞出门时,心里酸酸的。
一天上午,兰子从玉梅婶子家拿了一把辣椒秧苗出来,迎面碰上继茂。
“继茂哥,你这是到哪去?”
“忠伢崽发高烧,我去请郎中呢!”
“我去看看!”
继茂没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兰子。
“走啊!”兰子三步并着两步,将手中的辣椒秧丢在自己禾场边的泥潭里,跟着继茂来到他家里。
三岁多的忠伢崽躺在床上,他微睁着眼睛,张开嘴巴出气,小脸红红的。兰子用手背试了一下他的额头,热得烫手。
“继茂哥,你快去挖一截桑树根来!”
继茂拖把锄头出了门。
兰子用劲掐忠伢崽头上和手臂上几个穴位,又对头部进行了推拿。继茂婆娘歪靠在床头望着,样子像在哭。
“嫂子,你莫急,忠伢崽冇事的。”
继茂挖了几根桑树根进屋,兰子接过来,将桑树根的皮剥开,在屋外沟边找了块瓷片刮去外面的一层粗皮。
兰子要继茂舀来一盆清水,她将洗净的桑树皮交给继茂:“你用它煎水给忠伢崽喝,一天喝三次,会退烧的。”
继茂感激地点着头。
村子里迅速传遍了对兰子的赞誉声,她不但和善、孝顺、做得一手好针线,人也长得好看,还是个能给人治病的女郎中。也有嫉妒的:“兆明这狗日的祖坟上开裂冒青烟哒,讨了这么好的一个婆娘!”
骂人的话自然传不到莲娭毑一家人的耳朵里。榜爹抽着旱烟叶子对莲娭毑说:“我们以后要对兰子好点,她的确是个好媳妇呢!”
“你这个老不死的,我哪么对她不好啊?”莲娭毑起了高腔。
榜爹呛了一口烟,把眼泪水都快呛出来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我,我又冇说别的。”
莲娭毑也觉得自己刚才说话的口气重了点,她放松绷紧的脸,与老倌子打起荤来:“你这老不死的,只怕是想做‘扒灰’老倌吧?”
“你这是说的么哩卵话!”榜爹这回生气了。
兆明心里乐滋滋的,他在外面洋洋得意,回到屋里对兰子却很顺从。与其说是他很喜欢兰子,倒不如说是他对兰子有些敬畏。
天还没黑,兰子吩咐兆明砍来一捆新鲜艾蒿,拖到祠堂地坪,用稻草或干柴点燃,用艾蒿烟将蚊虫熏走,好让大伙纳凉时少些蚊虫叮咬。
等各家各户吃完晚饭,收拾完毕,大多是差不多的时间,老老少少陆陆续续齐集在地坪里。这是村子里最热闹的时候,小把戏相互追逐戏耍,大人们或是围坐或是挤成一堆,扯神论鬼,谈天说地,家长里短。有床上笑话、野外偷荤、相互调逗的,也有探讨当前时事,传播道听途说的。兰子一般不作声,只听着。她注意到继茂从没见来地坪里歇过凉,他那屋里也是一片漆黑。
“喂,兆明,我们回屋吧!”兰子说。
故事正处在部分,兆明有点不舍,他装着没听见。
兰子站起身,摇了一下兆明的椅子:“你不走,我先走哒哈!”
兆明无奈地起身,他怕在众人面前失面子,故意放大声音说:“好,那我先送你回屋!”
身后是一片对兆明的嘲笑,兰子没有听清他们具体说的什么,她心里感到一丝空虚与寞落。
兰子的肚子像搁在火塘边烤着的糍粑,越来越鼓了。玉梅婶子找来自己穿的大腰叉口裤给兰子,并告诉兰子要注意的事情。兰子也将心里的一些话对玉梅婶子说,把她当作娘家的人。
兰子好久没让兆明近身了,她看得出兆明情绪有些烦躁,她理解,不去计较。
才立秋,天就显凉了。虽说还有雾蒙蒙的太阳发出些微光,人却丝毫感觉不到暖和。兰子收起晾晒在竹杆上准备给细毛毛用的尿片,拿到灶屋里,搭在椅子靠背上用柴火烤干。
鼎锅刚挂上铁钩,莲娭毑把火烧了起来。
“兰子,莫站着,毛毛应该快生哒吧?”莲娭毑关切地问。
兰子一手托着肚子,慢慢坐在椅子上。她感觉小毛毛此时正在肚子里拳打脚踢。
“我也搞不太清楚,可能快哒吧。”兰子脸上掠过一丝将要做母亲的幸福感,说:“姆妈,我想洗个澡。”
; “好,等兆明回来用大锅烧一锅水,天气凉,千万莫冻着。”
榜爹和兆明上山砍柴回来,一进屋,莲娭毑连忙吩咐兆明挑了一担水倒在大铁锅里,榜爹帮忙烧水。
兰子在柜子里拿换洗衣服时,发现楠木首饰盒里少了五块银元。她拿出玉镯戴在左手腕上,听说玉可以驱邪气、能保平安呢。
兆明提着热水和洗澡盆进来,兰子没有问银元的事。哪怕是他赌掉了,但毕竟是自己的男人花的。
洗完澡,兰子感觉心里闷得慌,肚子也有些胀痛。她招呼兆明倒掉洗澡水,一个人爬到床上。
兆明喊兰子吃饭,兰子说不想吃。
莲娭毑跑过来,坐在兰子床边:“兰子,是不是要生哒?”
“只怕是的,我现在肚子好痛。”兰子说这话时,眼睛里流露出慌乱不安的神色。
“榜爹!榜爹!你快去接冬娭毑来!”莲娭毑朝外面喊。
榜爹应声出门。
“姆妈,我想喊玉梅婶子来!”
莲娭毑朝站在床边的兆明撸撸嘴:“快去呀,喊你玉梅婶子来!”
玉梅婶子赶来时,兰子脸上已经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兰子,莫怕呀,女人生伢崽都是这样的。”玉梅婶子一边安慰兰子,一边接过兆明递来的热手巾给兰子擦汗。兰子见到玉梅婶子,心里踏实了许多。
玉梅婶子吩咐兆明去烧开水。她与莲娭毑将兰子裤子脱下,找出事先准备的黄草纸,垫在她的身子下面。
兰子用牙咬住被角,痛得脑壳往两边摇摆。接生的冬娭毑她还没来,莲娭毑急得开骂了:“这个死老鬼,胯里夹哒秤砣啊,走路这么慢,还冇把人接来!”
“莲娭毑,你莫骂哒,天黑,路也有那么远,应该快来哒。”玉梅婶子紧紧地捏住兰子的手,回头劝莲娭毑。
看到兰子大口大口地出气,玉梅婶子察觉情况不妙。她揭开被子,发现已经破了羊水。玉梅婶子也紧张得满脸淌汗。
正在这时,榜爹把冬娭毑领进了门。
一双小脚的冬娭毑“咚咚”地走到床前,玉梅婶子和莲娭毑赶紧让开。
“冬娭毑,我媳妇羊水都破哒!”莲娭毑仿佛看到了救星。
六十多岁的冬娭毑手脚很麻利。她解开自己颈下衣襟的布扣,喘着粗气说:“快倒盆热水来!”
兆明跑去端来一盆热水,冬娭毑迅速洗净双手,用手巾顺便擦了一把脸:“再去换一盆!”
玉梅婶子将端热水进来的兆明“赶”出屋子,闩好门。
屋子里只有冬娭毑在大声说话,听不到兰子的声音。榜爹和兆明父子俩心里慌慌的。他们在堂屋里来回地转着圈,目光偶尔相遇又迅速避开。同样焦急的心情夹杂着彼此不同的感受,他们找不到一句可以沟通的话语,活像是一对困在狭小笼子里的公鸡。
突然,一声“哇~”细毛毛的哭声让堂屋里转圈的男人同时停住了脚。
房门被轻轻打开,莲娭毑从里面闪了出来,迎面撞上榜爹。
“是个带把的,是个带把的!”莲娭毑手舞足蹈地告诉榜爹和兆明。
莲娭毑到灶屋里给兰子和接生婆准备吃的,榜爹找出一挂鞭炮在禾场上“噼哩叭啦”放了起来。
兆明迫不及待地进屋去看兰子和刚生下的嫩毛毛。他觉得自己还是迷迷糊糊的,怎么一下子就做“爹”了?
玉梅婶子陪着冬娭毑到灶屋里洗手脸,冬娭毑对她和莲娭毑说:“莲娭毑这二媳妇不哼不叫,还真霸得蛮呢!”
“是呢,真的看不出!”玉梅婶子附和着。她打心眼里佩服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