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好女人像块肥美的土地,撒下种子,就会长出茂盛的庄稼。 可兰子不但是个好女人,而且还是个天生的好母亲。她丰沛的奶水如藴藏在深山里的甘泉,把这个叫立秋的孩子喂养得白白胖胖。手脚如藕节般的立秋不到半岁,长得比一岁的毛毛还要结实、健壮。
立秋这名字是莲娭毑起的,莲娭毑他把这个孙子当做心肝宝贝,只要手有空闲,就抱着他逗乐。
在立秋满月酒席上,莲娭毑笑得一脸菊花似的对客人说:“我这孙伢子是立秋生的,好时辰呢,我就给他取名叫‘立秋’,秋后有饭呷,将来一定大有出息!”
这些话让大媳妇香秀听得心里酸溜溜的、嘴巴翘得可以挂只夜壶。
桃子的公公六十大寿,兰子抱着嫩毛毛和兆明一道去住了两天。
大志是第一次看到兰子的丈夫兆明,很是客气。桃子虽然听兰子零零碎碎说过兆明一些不是,但总归是自己的妹夫,所以也未怠慢,好酒好菜服侍着。兆明酒量不大,却偏偏喜欢贪酒,兰子不好劝阻,可兆明酒后除了不着边际的瞎吹,还说起打牌赌博中的事,没有个正形,把兰子气得喉咙里“咕咚咕咚”的。
桃子劝兰子莫与自己的男人顶针,又悄悄告诉她:现在日本兵快不行哒,他们像红了眼睛的疯狗,见人就杀,你们要多防备点。
一回家,兰子将要多防备日本兵的事对婆婆莲娭毑说了,大家一商量,决定在后山半山腰的树林里挖个藏人的洞。
榜爹召集两个儿子、玉梅婶子的老公云鹏及就近住着的几个男人上山挖洞。
挖了好几天,才挖出一个能藏一、二十人的“喇叭”形的洞。新土倾倒在半山坡上的低凹处,上面再撒些枯叶杂草,不走近根本看不出这里有个洞。
兰子送茶水时说,应该再挖深一些。可他们都说田里遭旱,要车水灌田。香秀得知挖洞是兰子出的主意时,心里不痛快,不让兆新来了。榜爹没法,连自己的儿子都拢不住,大伙说散就散了。
挖了山洞后,兰子反倒心里更不踏实,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又不敢往深处想。
趁兆明去碾米,兰子抱着立秋找到继茂。
“继茂哥,这两天我心里老是不踏实,会不会出么哩事呀?”兰子感觉继茂是村里最有见地、最懂她,也是她最信任的男人。她把桃子姐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继茂望着兰子有点走神。兰子生了毛毛后,高挑的身子变得丰盈了,脸上白里透红,一双大眼睛更加水灵,身上还散发着一种。他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用手在毛毛脸上摸了一下,说:“应该不会有么哩事吧,一说起日本兵,你可能想起了去年发生的事,心里才不舒服的。不过现在这乱世,还是多注意点好。”
兰子听了继茂的话,心里舒畅了不少。她笑笑说:“继茂哥,你也要多注意点啊!”
山外的消息陆陆续续传进村子,也传到兰子的耳朵里。这些消息既让人兴奋又让人紧张。
三猴子找到兆明,说前天晚上他在离这十几里远的莲花塅打牌,打到半夜,外面突然枪声大作。他们跑出来一看,到处是冲杀声和惨叫声,吓得他差点把尿屙到裤裆里。他顺着山坎边乱跑,绊到一个日本兵的死尸,一下摔到田沟里。亏得自己摔在田沟里,要不然会被后面追上来的打死,差点做了个冤屈鬼!
他说得让自己“啧啧”地伸出了舌头。
兰子见三猴子来找兆明,估计是没好事。她进到自己屋里,解开夹袄给毛毛喂奶,却被这还没长牙齿的嫩毛毛用力咬住了奶头,痛得她眼泪水都出来了。
这几天闷热,估摸是要下雨了。榜爹站在大门口,用手指甲剔着牙缝,看着黑沉沉的天说:“兆明呀,看晚上落雨不,如果不落雨,明天早点起来,到那八斗田车水,那块田快开裂哒。”
兰子将雪白的塞回夹衣褂子里,扣子也没扣,将吃饱奶睡着了的毛毛放进摇篮。毛毛一晚上要吃三四次奶,屙湿了还要换尿布,兆明往床上一倒就打猪婆鼾,从没管过,兰子每晚只能稍稍眯会,她想抓紧这时间多睡会。
半夜里电闪雷鸣,兰子被雷声和毛毛的哭声惊醒。她点亮灯盏,听见窗外“噼噼叭叭”的下雨声,糊在窗户上的黄裱纸一大半被飘雨打湿了。兰子将毛毛抱到床上,将奶头往他嘴里一塞,又睡着了。
天刚亮,毛毛又哭了起来,兰子抱起他,移到床边催尿。雨停了,兰子在吹口哨时,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枪声。
“兆明!兆明!快起来,外面打枪哒!”
兆明从床上弹了起来,他也听到了枪声和外面传来的嘈杂声。“快!快躲到后山上去!”他一双赤脚往外跑:“姆妈、爹爹!快起来,躲兵哒!”
兰子摸块小棉被包上毛毛跑出堂屋,兆明接过立秋,一家五口直奔后山。
洞里已挤了大大小小二十多个人。因为下了一场暴雨,山上的雨水顺势流进了洞里,大家只有泡在齐膝盖深的水中。
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在兆明怀里抱着的毛毛哪里受过这般惊吓?开始哭了起来。
兰子接过来给毛毛喂奶,可他把奶头顶出来。哭叫声越来越大,怎么哄也哄不住,这下把躲在洞里的所有人给急傻了。
香秀急得在水里面跺脚:“莫让你伢崽哭呀,不然我们都活不成哒!”
所有人都焦急地望着兰子,枪声已经在山顶上响起。这时的兰子别无选择,她看了看大家,绝望中再次将奶头顶进毛毛的嘴里,并用双手紧紧捂住毛毛的脑壳,不让他发出一丝哭声……
等枪声远去,兆明抱过毛毛时,毛毛的粉红细嫩的脸已变成了乌紫色,嘴巴紧闭,鼻孔里已经没有了半点气息。
兰子直挺挺地栽倒在泥水里。
大伙围上来。香秀将头伸过去看,挨了莲娭毑重重的一耳光。
“我的孙伢崽啊!”随即,莲娭毑一屁股跌坐在洞口边的稀泥里……
兰子被抬回家,与死人没有二样。
玉梅婶子陪着兰子流泪,她打发老公去喊继茂来给毛毛做个木盒子。
莲娭毑哭得昏天黑地,榜爹蹲在门槛边抹眼泪叹气,兆明抱着冰凉的小毛毛坐在地上,几个人怎么也拉他不起来。
继茂做好了小木盒,几个人掰开兆明的双手。玉梅婶子找出小毛毛的新衣服给他换上。正要将小毛毛放进木盒时,兰子从床上爬起来,疯了一样跑出来抢过毛毛。
玉梅婶子一把抱住兰子,哭着说:“兰子,我的乖兰子啊,只怪小毛毛阳寿已尽,是他冇福,你就让他早点去转世投胎吧!”
“天啦,是我害死了他,我要和他一起去……”
昏过去的兰子被继茂和云鹏重新抬回床上。
木盒放在箢箕里,继茂一手拿着锄头,一手提着箢箕走出堂屋。禾场上站满了人,屋里屋外是一片叹息和抽泣声。
小毛毛到底埋在哪里?除了继茂谁也不晓得。好多年后,兰子问过他,他却说自己也不记得了。
兰子只能怨自己,恨自己。她不怨自己、恨自己,还能怨谁恨谁呢?!
从那以后,兰子落下了眼睛遇风流泪的毛病。
毛毛的死像一块巨大的石板压在他们胸口上,整个家庭笼罩在痛苦的阴霾中。
稻子已经泛黄,沉重的稻穗低垂着头,在等待着收割,同时也等待着再一次的轮回与重生。
“他爹,田里的稻谷要割哒,如果再下场雨,稻谷只怕会烂在田里呢。”莲娭毑拢了拢头发,继续用铡刀闷闷地铡着猪草。
“嗯。”榜爹在门框地砖上磕掉烟斗里的烟灰,起身去取插在墙缝里的镰刀。他舀了半勺水,蹲在阶级边的磨刀石边,不紧不慢地磨去镰刀上斑斑点点的铁锈。
玉梅婶子双手捧着一大缽子豆腐脑进来,对莲娭毑说:“刚做的新鲜豆腐脑,端点给你们呷,降火的。”莲娭毑连忙起身,她在围兜上擦了擦手,接过缽子:“你们自己一大家子的,还送给我们呷呀!”
“婶子来哒。”兰子从自己屋里出来,拿把椅子给玉梅婶子坐。
“兰子,人好些哒么?”玉梅婶子拉着兰子的手,看着她消瘦又苍白的脸问。
“唉,这段时间真是搭帮你对兰子的照顾,我们真的不晓得说么哩好。”莲娭毑盛了一碗还是温热的豆腐脑递到兰子手里,对玉梅婶子说。
“快莫这样说,我当兰子是嫡亲的外甥女呢!”玉梅婶子摸着兰子的肩膀说。
兰子鼻子有点酸,赶紧把碗捧到嘴边,喝了一口豆腐脑。
榜爹和兆明抬着打谷桶出来,兰子不声不响地拿把镰刀跟在后面,刚到禾场上就被莲娭毑给堵了回来。
“兰子,你不要去哒,就在屋里烧茶煮饭。”莲娭毑边说边夺下兰子手中的镰刀。兰子站在禾场没动,她的确感到自己像散了骨架,浑身没劲。
兰子烧好一壶茶,将它放在地上凉着,又拿竹扫帚把禾场扫了一遍,免得小石头、小沙子碜进稻谷里。
还是半晌午,天就这么热了。太阳从侧面投射下来,照得兰子那双从无袖的褂子露出的惨白胳膊特别刺眼。影子是斜的,她提着茶罐在田埂上一晃一晃,乱了步伐。当她看到自己的影子越来越大时,头“嗡”地一下,栽倒在无边的黑暗里……
兰子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莲娭毑坐在床边用扇为她轻轻地扇着风。
“哪个要你送茶去的呀,这么热的天,你身体还冇复原呢!”莲娭毑埋怨兰子。
兰子害怕一个人呆在屋里,她除了烧茶煮饭,喜欢端把椅子坐在台阶荫凉处,用竹竿赶走自家或别人家来禾场里偷吃稻谷的鸡。
一只母鸡带着几只小鸡崽悄悄地遛进禾场。母鸡发现了兰子,母鸡展开翅膀护着小鸡,并与兰子对视着。兰子没有挥动竹竿去赶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