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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节
    傍晚时分,兆明慢悠悠地回家了。 他刚跨进大门槛,就看见榜爹操起一根扁担,瞪着红红的、牛卵子大的眼睛朝他扑过来。兆明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转身就跑。莲娭毑没拦住榜爹,扁担横扫过去,砍在门凳上,断成了两截。
    在外面躲了几天,兆明被大姐兆琴送了回来。榜爹操根锄把拦在大门口,虽然那根锄把被莲娭毑和兆琴、兆新霸蛮阻挡夺去,但兆明头上、背上还是挨了榜爹好几拳头。
    最后,兆明当着众人的面对兰子说了些软话,但兰子半句话都没有听进去。她不知道怎样去原谅这个做了自己男人的人。
    这次回平塘村,兰子当着姐姐桃子的面说,要将这根金条作为他们重新在平凉镇砌房开铺面的费用,可现在该怎么办?兰子总希望娘家人认为她生活得很好,也不希望娘家人觉得自己的男人是个嗜赌为命、不成正型的人而担心自己,可现在怎么去解释呢?
    日子如山塘里干枯后又重新积蓄的一湾浅浅的秋水,单调而沉闷。山风无法去吹皱一丝涟漪,没有半只鱼虾,连鸟儿也难得留下一个掠影。兰子对兆明几乎失去了信心,更准确地说,兰子已经没有了从兆明身上得到半点慰藉的念头。
    正月初二,兰子一个人回到平塘村。郑郎中问及女婿兆明,被兰子搪塞过去了。
    烧毁的半边房屋已经按原样恢复,只是没有用白石灰粉刷,一半白一半黑,远远地望去,极不协调。再福放假在家,见兰子来了甚是高兴。
    “兰子姐,你还好不?”高出兰子一头的再福问。
    “好呢。你高中毕业哒,现在在搞么哩?”兰子看到再福的精神状态明显比上次好多了。
    “呃,哎兰子姐,你还不晓得吧,他现在在城里做哒先生呢!”表弟宗祥替再福回答兰子。
    兰子双手一把抓住再福的肩膀,猛的摇晃:“真的?!”
    再福笑着说“是呢。”
    兰子说:“你是不是找了天龙表哥帮的忙呀?”
    “冇呢,是学校里要我留下的。”
    兰子发现再福此时的眼神有点游移和暗淡,语气里夹带着一种冷冷的东西。
    “兰子姐,你坐哈,我出去有点事。”再福说完出了屋。
    宗祥坐在火塘边不停地往火塘里添柴,把火烧得旺旺的。新砌的屋里湿气重,他怕冻着兰子。
    “宗祥,你平时忙些么哩呢?”兰子问。
    兰子很感激宗祥,是他这两三年来陪伴爹爹一起度过了最痛苦、最难熬的日子。在她心里,早已经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嫡亲弟弟。
    “平日里跟姑爹做些田里地里的活,秋后就到湖州那边贩点棉花,弄几个活钱,嘿嘿!”宗祥脸上流露出几分轻松与得意。
    郑郎中取下一块挂在火塘顶上熏烤成橙黄色的腊肉,对兰子说:“宗祥想急着赚钱讨婆娘呢!”
    兰子推了宗祥一掌,说:“唉,弟媳妇是哪里的?”
    宗祥憋红着脸不作声。
    “是河对面贺家畈的,那个女伢子蛮不错。”郑郎中替宗祥说完,提一壶热水去洗腊肉,兰子要帮忙,郑郎中不让。
    兰子向宗祥问起村里、镇里的事,并打听姑妈耀慧一家的情况。
    提到胡天龙,宗祥眉飞色舞,赞叹不已:“天龙表哥现在当上了县保安司令,好威风、好神气呢。上次他回镇上,骑的是高头大洋马,后面跟着一大群背枪的,麻子镇长还亲自到镇子外面来迎接!”
    宗祥对兰子说起了一件事:那是去年冬月间,宗祥带上两块光洋做本钱去湖州贩棉花,快进县城时被一个保安团的兵拦住了,硬要用纸币与宗祥换光洋,宗祥一看那些纸币是假钱,忙说自己身上没有钱。那保安兵不由分说,对着宗祥的后背就是一枪托,并抢去扁担,将宗祥用布包着、藏在扁担顶端孔洞里的钱给抢走了。宗祥没法,湖州是去不成了,只好进城找天龙。
    胡天龙一听,勃然大怒。当即叫上几个手下,带上宗祥去认人。就在城门口一个小吃摊上,宗祥认出了那个抢他钱,还揍了他一枪托的保安兵。胡天龙让手下将那个保安兵像捆粽子一样捆紧,反背着双手吊在一棵大树杈上,并在他颈脖上挂了一只箢箕,箢箕里放着两坨大石头,整个人呈“一”字形反吊着,接下来一顿棍棒,打得那保安兵皮开肉绽,哭爹叫娘。
    宗祥站在一旁看得全身阵阵发冷,脑壳发麻。他看到那保安兵嘴里都已经流血了,上前央求胡天龙莫再打了,不能为两块光洋丧了一条人命啊。
    胡天龙命令手下放下低声呻吟的保安兵,搜出两块光洋交给宗祥,说:今天,我看在表弟为你求情的份上,饶你一命,你不要当兵了,回家种田去吧!
    “那个保安兵叫刘楚生,好像他家是你们那里下塘村的。”宗祥说。
    下塘村与兰子住的村子只有两、三里路远,但兰子不认识,甚至没听说过“刘楚生”这个名字。
    晌午过后才把桃子一家子盼来。大家张罗着碗筷,高高兴兴地围坐在桌子上。这是兰子做梦都想要的幸福场景。她忙着给爹爹、姐夫及宗祥添酒,给两个外甥夹菜,她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吃完饭,桃子把兰子拉到一旁问:“兆明今天哪么冇来?”
    兰子说:“他有事冇来呢。”
    桃子对兆明这个妹夫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印象,见兰子的目光游离躲闪,心里来了气:“初一崽,初二郎呢,再有事有比这事大?”
    “莫说哒,莫说哒。”兰子扯了扯桃子的衣袖,转身走开。
    第二天,郑郎中带着一家子去平凉镇上给姐姐姐夫拜年,再福借故不去,大家不知其中有何缘故。
    平凉镇被烧毁的痕迹还在,几间新砌的房子夹杂其中,让人感到有点陌生。街面上也没有了以前的热闹和繁华,亦如一个被病魔折腾了多年的老人,呆板木讷、单薄消瘦、颤巍巍地立在新平河畔。
    不管怎样,兰子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她想见到心里着惦念的姑妈、姑爹和天豹表哥,更想一睹大表哥是怎样一种威武和神气。
    进去的路拓宽了,一栋青砖到顶的新屋出现在兰子他们眼前。
    耀慧听到外面的动静,笑哈哈地迎了出来,一一打过招呼,又亲了亲两个外孙的脸。兰子走在最后,被姑妈耀慧一把揽在怀里。
    堂屋里,胡昌吉正操着一把砍刀在砧板上“嘭嘭”地剁肉,大方桌上除了肉是腊肉,其他鸡鱼鸭都是新鲜的。他见郑郎中一家子进屋,放下砍刀,伸出一双油腻腻的手,大声地打着招呼,天豹有些腼腆地站在他身边微笑着给大伙点头。
    围在堂屋一盆炭火边坐定,天豹的婆娘从里屋端出装有糖果、饼干和糕点的食盒,接着又给每人泡了一杯红糖阴米茶。
    兰子看着天豹的婆娘笑眯眯的样子,马上喜欢上她。兰子接过茶,说:“看我这嫂子长得好标致、好秀气哟!”
    桃子是见过天豹婆娘的,她拉住天豹婆娘坐在身边说:“这就是兰子,嘴巴好厉害呢!”
    红到耳根的天豹婆娘望着兰子笑笑,说:“我晓得是兰子妹妹呢,只有兰子妹妹才真是长得标致好看!”
    耀慧乐嗬嗬地与兰子他们拉起了家常:天豹岳父家只有一个独女,天豹就留在那边照顾着。她拿出一封信:“这是天虎年前寄回来的信,他现在在广州政府里做事呢!”
    兰子看到信封左边落款是:中华民国政府xx设计委员会  胡缄
    “姑爹平时搞些么哩呢?”兰子问。
    “你姑爹生就了是个劳碌命,他要继续做屠夫杀猪,你天龙哥不同意,昨天俩人还顶了几句。”姑妈耀慧说。
    兰子说:“哪么冇看见天龙哥呀?”
    耀慧猛地站起来,双手一拍腿:“哎呀,你不问起,姑妈我差点忘记告诉你们一件大喜事,今天早晨县府派人来告诉天龙,说是捉到哒在这里当维持会会长的‘扁脑壳’!”
    兰子他们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捉到哒‘扁脑壳’?!”
    “是真的,是真的呢!听县府来报信的人说,那个‘扁脑壳’躲在湖州河滩上的一个鸭棚里,帮人家看鸭子。是被一个划船的老头子认出来的。”姑妈耀慧吞了一口痰,继续说:“天龙走时对我们说,不出三天,一定要将‘扁脑壳’绑到平塘村来就地正法!”
    这个姗姗来迟的消息一下子让兰子全家处在巨大的兴奋和欣慰之中,一股复仇的烈焰在每个人的心中燃烧。
    兰子本来打算大年初四回去的,听到这个消息,决定留下来不回去了,她要亲眼看看这个带着日本兵杀害自己亲人的恶魔是怎么一个死法。
    这天晚上,兰子做了一个梦。梦里,兰子含泪将捉到“扁脑壳”,要在平塘村就地正法的事告诉了姆妈和舅舅舅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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