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冬天过后,又闹起了春旱。 本应是春雨绵绵的季节,却没有下一滴雨,路边的野草还没有返青,只有靠北面山凹里的小树枝上,似乎吐出一丁点嫩绿。
兰子感到有点胀,她放下手中的鞋底,从莲娭毑怀里接过静儿,坐在门角旁的椅子上给她喂奶。
兆明吃了早饭后不知道去了哪里,兰子也懒得过问。她心里很平和,一心为养大静儿,日子过得安静又简单,如时下的这片天,除了天亮与天黑,再也没有什么变化。
在禾场边,榜爹站了很久。天空有些阴沉,他侧起耳朵在听什么。前几天的雷声总是在远处滚动,急得他双脚直跺,使脚下扬起半尺高的黄尘。
“榜爹,缸里冇水哒,去挑几担水啊!”莲娭毑往铜壶添着水,瓜瓢在缸底摩擦产出的声音让兰子感到挠心似的难受。兰子探出半个头,朝外面喊:“爹,姆妈喊你呢!”
榜爹还在原地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莲娭毑咚咚地走到大门口,对着榜爹吼起来:“你落哒魂呀,喊你不听见,猪毛冇把你耳朵塞满唦?”
“哦。”榜爹一楞,朝她翻了翻白眼。进屋拿扁担挑着空桶出来,赌气似地将木桶在门桩上“嘭”地撞了一下。
“你个死老鬼,眼睛长在胯里呀!”
兰子听到莲娭毑骂榜爹的话,忍不住想笑。
莲娭毑接过吃饱了的小孙女,对兰子说:“现在天下不是太平了吗,哪么还要抽壮丁啊?”
“谁晓得呢,听说这次是‘二抽一’,玉梅婶子急得直哭。”兰子叹了口气,想不出帮助玉梅婶子的办法。
玉梅婶子的大儿子东明才满十六岁,刚能顶个壮劳力,又碰上抽壮丁。 村里以前抽出去的壮丁,现在没有一个有音信的。兰子与玉梅婶子商量过,是不是能够出钱捐个壮丁,可是,找谁去顶替呢?
晚上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时,又说起这事。兆明蹦出一句:“不晓得三猴子愿不愿意去!”
兰子半晌没作声:去当壮丁总归不是好事,说不定一去命都保了住呢。
莲娭毑催促兆明:“你快扒完饭去问问三猴子,如果他愿意去,也是两全其美的事。”
兰子听莲娭毑这么一说,心里略微安稳些。
兆明在外面游逛了一天,有点不想动:“我明天去问他。”
“明天乡丁就要来捉人哒呢,要问你现在就去问。”兰子着急催他。
去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兆明回来,兰子有些不安。她不能当着公公婆婆的面埋怨兆明,又不好意思说要公公摸黑去三猴子家找兆明,犹豫再三,起身将静儿递到莲娭毑手里:“我去找兆明,看到底是么哩回事。”说完往外走。
正在这时,兆明回来了。从他得意的表情上,兰子晓得他与三猴子已经谈妥。
兰子扯起兆明往玉梅婶子家跑。
拐过屋角,就传来一片哭声。兰子心一沉,不知道玉梅婶子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屋里站满了人,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在摇头叹气。东明低头坐在椅子上,右手食指上缠着的白棉布已经被血染红,他左手死死地抓着右手腕,痛得发抖。
玉梅婶子手里捧着一截血糊隆咚的断手指,坐在地上哭,晓明和艳明守在身边也在哭,云鹏蹭在墙跟一边擦眼泪一边抽旱烟。
原来,东明得知自己要被抽壮丁,一万个不愿意去。可他又不能躲,躲了会让一家人遭殃。也不晓得他听谁说的,说是剁断了右手食指就不会抽壮丁了,所以他心一横,拿把砍柴的刀,在门槛上将自己右手食指砍掉了两节。
兰子跑上前使劲扶起玉梅婶子,内心十分自责:若是自己早一点过来,也许不会发生这个事了。
“东明呀,你哪么这么蠢呢?唉,都怪我!”兰子的话说得在场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二天上午,几个乡丁来到玉梅婶子家,得知东明为躲壮丁剁断食指,仍然不依不饶。一个乡丁头目横着眼睛说:“王东明必须先跟我们到乡上去一趟,不然我们交不了差!”说完招呼几个乡丁动手捉人。玉梅婶子夫妇与乡丁们撕扯成一团,东明的爷爷拿根扁担横在大门口:“今天哪个敢捉走我孙伢子,我就跟他拚哒这条老命!”
有认得乡丁的上前劝道:“都是乡里乡亲的,东明手指冇得了,也当不了兵了,捉去也冇用呀!”
就在双方僵持的时候,兰子冲了进来,不知她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上去一下掰开了那只抓住东明胳膊的手:“你们是一帮土匪啊?都松开手!”
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把几个乡丁搞蒙了。等那个乡丁头目回过神来刚要发作,一个族人将他拽到一旁说:“你们莫和她斗呵,她表哥是县上的保安司令呢!”
那个乡丁头目一听,立刻像蔫了的茄子。他走到玉梅婶子面前,有些无奈地说:“你伢崽如果不同我们到乡上去,我们交不了差呢!”
“那我们出钱捐个壮丁行不?”兰子挤到玉梅婶子前面,对那乡丁说。
乡丁头目知道今天是杨梅掉进了粪凼里——再捞(闹)起来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当即改口说:“现如今冇得上百块大洋,到哪里捐得到壮丁哟!”
“这个不要你管,只要有人顶替东明去当壮丁,行不?”兰子一字一声地说。
“行,那行啊!”乡丁头目僵硬的脸松弛下来。
兰子把玉梅婶子拉到里屋,将找三猴子顶替东明当壮丁的事对她说了一遍。
“婶子,东明若是被带到乡上难保逃得脱,再说捐给乡上的壮丁钱少说要百几十块。兆明与三猴子谈好哒,只要十块大洋,你看行不?”
玉梅婶子一听,马上眉头舒展,连声说:“行!行!那赶快去喊三猴子啊!”
“兆明已经去喊了,应该快来哒!”兰子把两块从婆婆那里拿来的大洋放在玉梅婶子手里,说:“婶子,你们赶快去筹钱吧!”
玉梅婶子最后是在长松爹那里凑齐了十块大洋。当她把十块钱交到三猴子手上时,眼睛里却流露出对三猴子的怜爱与不舍:“三喜呀,你去当壮丁,你爹爹晓得不?”
“婶子,我爹晓得,他说家里少个人少张嘴呢!”三猴子笑笑,从手里拿出两块钱递给兆明:“兆明,今天还清了你的阎王帐啊!”
玉梅婶子从云鹏身上脱下去年冬天缝制的新棉衣,硬是替三猴子换下那件油光发亮,像抹布样的烂棉袄,又给他换上一双新布鞋。她拍了拍三猴子肩臂说:“三喜啊,等会你回家对你爹说,若是屋里冇得呷的哒,就要他到婶子家来斛几升米啊。”
兰子从兆明手中抠出一块光洋塞给三猴子说:“三猴子,这是嫂子送给你的,接着!”
三猴子给玉梅婶子和兰子欠了欠身子表示感谢,转身跟着乡丁们走了。
大伙嘘唏着开始念叨起三猴子的好。玉梅婶子把三猴子送出去好远,含着眼泪嘱咐又嘱咐。他毕竟也是本家的侄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