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冬茅草盖顶的窝棚虽然用篾晒簾围着,但它四面透风,与露天没有什么两样。
兰子和玉梅婶子挤在一起睡,盖着两床被子还觉得寒风直往被子里钻。兰子惦记继茂,他盖的是床薄被,只怕一通晚都睡不热身子呢。
“继茂哥,晚上睡觉冷不?”兰子边往箢箕里扒土边问继茂。
“冷呢,睡在被窝里都冻得打尿噤!”继茂捧起一块大石头正准备放进箢箕里,却被从身边挑担的人撞了一下,那石头从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他的脚趾上。
兰子帮他脱掉鞋子,看到他大脚趾壳被砸破了,血止不住地流。
“有烟丝吗?”兰子着急地问。
继茂从口袋里掏出烟丝递给兰子。兰子将烟丝撒在伤处止血,然后解开缠在头上的帕子,用牙齿咬着,撕开一截将继茂受伤的脚趾包上。
“好痛吧?”兰子低声问。
“不痛呢!”继茂装着没事一样,笑笑。
兰子却感到自己很痛。
兰子从食堂里端着饭缽边吃边往山沟里爬。她在一蓬杂草里终于找到了十几株野黄莲。
“继茂哥,我找了点草药,是消炎止痛的,来敷上哈。”下午上工时,兰子从衣兜里掏出几株洗净的、带茎须的野黄莲放到嘴里嚼。
继茂脱掉鞋子,脚趾肿得像胡萝卜。兰子轻轻地弄掉沾有血迹的烟丝,将嚼碎的野黄莲敷在脚趾上,再用布条缠好。
在继茂穿鞋时,兰子拿起扁担,挑起装满泥土的箢箕就走。继茂拦也没拦住。
虽然冬天穿得厚实,但还是有人看出兰子已怀有身孕。兰子低着头往前走,顾不上四周投来的诧异或是担心的目光。
“兰子,你这个样子哪么能挑土?”在堤坡上倒完土往回走的路上,云鹏对兰子说。
“继茂哥的脚趾被石头砸破哒。”兰子回答。
“那你也不能担,这会出事的。”
兰子放下箢箕,扁担马上被继茂抢了过去。
“我少挑点,好不?”兰子想要回扁担。
“再少挑点也不行!”继茂很坚决。
“那你今天也不能挑!”兰子把脸沉下来,像是要生气。
继茂只好妥协:“那今下午我们都挖土,我明天再挑。”
他们同时举起锄头,将泥土一块一块挖下来。虽然寒风从他们的裤腿、衣袖和脖子里灌进去,虽然一个挺着肚子,一个忍着脚趾的疼痛,虽然他们握着锄把的双手被坚硬的泥土震得发麻,但是,他们没有感到苦和累。他们已经被一种浓浓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包围着。
夜里下了一场雪子。兰子站在棚子旁的斜坡上,放眼望去,工地像是煮熟的黄豆被刚刚撒了一层盐。这黄豆均匀地铺在一个巨大的筛子里,晾晒在青山撑起的架子上,人在其中,活像一只只嗅到香味爬来爬去的小蚂蚁。
敷过几次野黄莲后,继茂的脚趾消肿了,但走路仍不利索。兰子尽量少往箢箕里装土,让他挑着轻快些。
城里的记者要来工地上采访,报道枫岭水库热火朝天的大跃进场面。大队书记刘楚生拿着用硬纸片做的喇叭,到各生产队提前作宣传鼓动,要求大干快干加苦干,锄头挖弯,扁担挑断,宁愿少活二十年,也要为社会主义建设作贡献!
玉梅婶子没等刘书记喊完,用袖子擦了一把脸,对着挖土的兰子说:“刘楚生这是说的么哩人话,锄头挖弯了,扁担挑断了,那用手刨土垒他爹的坟头啊?” 兰子的脸冻得通红,她笑笑,算是回答。周围人多嘴杂,她不敢随便附和。
越下越密的雪子打得兰子的脸上发麻,甚至撒进她的眼睛里。
正在她埋头用劲将一大块泥土挖下时,一道白光闪过,兰子抬头看见不远处有个穿干部服的小青年手里举着照相机正对着她笑。
据说兰子的照片登上了省报,这是玉梅婶子在县中学读书的满崽晓明后来说的。
雪子下过后,紧接着漫山遍野飘起了大雪。这雪一团团、一朵朵,像炸蕾的棉花。也许是雪花阻碍了风速,也许是雪花太像棉花,兰子心里并没感到特别冷,甚至感觉比没下雪时还暖和些。
防止在雪地上打滑,兰子把稻草扭成麻花状缠在鞋子上,她也扭了两根给继茂。
这两天,继茂一直闷着头挑土,兰子从他的脸上看出他有很重的心事。
“继茂哥,忠铭快放假哒吧?”继茂刚放下箢箕,兰子问。
“应该快哒吧!”继茂面无表情。
一朵雪花正好在继茂弯腰担土时飘落在继茂的脖子里,他懒得用手抹去,挑起担子就走。
兰子想去打破这种沉闷,可又一时找不出能让彼此都轻松的话题。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然后从人们的头帕上、肩膀上再次飘落下,被来来往往穿着草鞋的脚板踩踏成一片黄泥浆。兰子回过头想看一眼继茂的背影,可她眼前飘舞的雪花让视线模糊,所有晃动的背影既熟悉,又陌生。
“兰子,继茂这两天哪么了?”玉梅婶子凑过来问。
“我也不晓得呢,只觉得他闷闷不乐的。”兰子挖下的一块土散落在脚边,掩盖住几片白雪。
继茂不声不响地将两只箢箕放在兰子的跟前,玉梅婶子过来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继茂,么哩回事呀,你这两天像是落哒魂似的?”
兰子与玉梅婶子同时用目光盯着继茂,让他有些不自在。
“冇得么哩呢,这两天我老觉得心里惶惶的不舒服。”
这天下午快收工时,忠铭站在两丈多高的堤坝上哭着喊爹,说是姆妈摔到火塘里被火烧死了。
继茂丢下箢箕扁担就往堤坝上跑。
队长云鹏找过大队书记刘楚生,然后挑选了本队几个手脚麻利、会做事的男劳力跟在继茂后面往柴禾村赶。
兰子没有去食堂吃晚饭,直到熄灯睡觉时还不见兰子,玉梅婶子急了,她叫上艳明一起去找。
雪已经停了,玉梅婶子被搀扶艳明着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山凹口的高坎上,工地上是白茫茫的一片。顺着艳明手指的方向望去,玉梅婶子看到一个黑影挑着箢箕,一步一步地往堤坝上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