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的傍晚,兰子他们才接到回家过年的通知。不少人得到通知,连晚饭都没吃,卷起铺盖摸黑往家里跑,兰子也是归心似箭。她快两个月没见到静儿和盛祖,梦里全是牵挂。
可兰子不敢摸黑回家,玉梅婶子和艳明陪着她第二天一起回去。
静儿和盛祖在村口迎到了兰子,高兴得又喊又跳。兰子想接过艳明肩上的被褥行李,但被玉梅婶子阻止了:“难得换肩呢,让她送到你屋里去!”
兰子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烧一大锅热水,痛痛快快洗个澡。在工地将近两个月,兰子仅仅是用湿手巾稍微擦了几次身子。莲娭毑把一锅水烧得翻滾后喊兰子,静儿将大木盆拖进了灶屋,并在火塘里烧着一堆大火!
闩上房门,兰子如蛇退皮样迅速脱掉内外衣裤。她盘坐在热气腾腾的木盆里,水有点烫,但她不愿意添冷水。她微微地闭上眼睛,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希望这盆热气腾腾水能驱散身上积了一冬的寒气。那堆火烤得屋里很暖和,兰子用手巾慢慢地擦洗身体。火塘里微微摇曳的火光,贪婪地舔拭着她白嫩里泛着浅浅粉红的身子,她企图用双手去阻止,却在触碰之中让自己的脸颊出现了兴奋的潮红。
水有些凉了,她提起盆边仍冒着热气的一桶干净水从脖子处淋下去,水珠溅到烧得正旺的火堆里,发出“吱吱”的声音,这声音一下子浇灭她身体里直往上窜的欲念。
兰子有点不情愿地跨出木盆,穿好了衣服。
莲娭毑不让兰子自己去倒洗澡水,她怕兰子肚子里的孩子受累。
静儿提着一桶热水帮兰子洗头。温热的水浸过发丝,像一股股暖流沁入心扉,兰子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姆妈。她下意识地扭过脸去看静儿,感觉站在身旁的正是当年的自己。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极力回忆当年姆妈是否也有这样的感觉,也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静儿,帮姆妈拿条干手巾来。”
静儿应声而去。兰子拧干头发,伴着一身清爽而来的困倦让她有点迷糊。天还没黑,她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天上又下起了小雪,雪花乱飘,碰到窗户纸上还发出“沙沙”的响声。兰子起床来到灶屋,看到静儿将自己昨天换下的衣服洗净后,一件件搭在火塘边椅子靠背上烘烤。
兰子对静儿笑笑,拣一小撮盐放进杯子里。等漱完口进来,静儿已给她舀好了一盆热水。
“姆妈,洗脸吧!”静儿一边翻烤着热气腾腾的衣服一边对兰子说。
“盛祖和你奶奶呢?”兰子问。
“去食堂端饭去哒。”静儿答。
“哦。”兰子心不在焉。
“姆妈,爹爹么哩时候回来呀?”静儿在火塘里添了一把柴,细声细气地问。她早已经察觉到姆妈和爹爹没有别人的姆妈和爹爹那种和谐与亲密。她不晓得是什么原因,但又不敢细问。
“也应该快回了吧!”兰子敷衍地回了一句。她还真没去想兆明什么时候回来。看到静儿情绪低落的样子,兰子岔开话题:“期终考试成绩哪么样啊?”
静儿一下子情绪高涨,说:“我两门都考了九十五分,弟弟算术冇及格。”
“噢,你再加把劲,争取下次考百分,你抽空还要多教教弟弟啊!”
兰子站在大门口,伸手接住一片旋转飘下的雪花。那雪花在接触她手心的同时,化成一颗小小的水珠,渗入纵横交错的细纹里,再悄然地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雪花飘动的姿势,让兰子看到了风的模样。张狂的风恣肆地追逐和摧残着雪花,把它逼到冰冷的地面和杂乱的沟底。
兰子希望自己是那朵在手心里融化的雪花,干干净净,不留下一丝痕迹……
继茂回家将婆娘安葬后,队长云鹏没有让他再去工地。继茂也知道云鹏俩婆佬是好人,一定会关照兰子,所以他并不担心兰子在工地上太受累。他每天到食堂里干些重活粗活,细娥抓住这个当差的,自然喜欢。三个队里还有两百多号老小要吃饭,有个男劳力干活,她自然轻松不少。
兰子提着小竹篓去食堂取饭。排队的人不多,继茂站在板凳上端下蒸饭的木格,回头看见兰子站在身后。
“来端饭啊!”
“嗯!”兰子抬头,看见继茂一双深陷的眼睛和木然的表情,一时找不出适当的话。她低头看见继茂从单布鞋里露出的大脚趾。
吃过中饭,兰子把自己关在睡房里。她用棉线搓成小绳,找出以前裱好的鞋底,又特意将剩下的米饭加热、捣成浆糊,在鞋底贴上厚厚的棉布,着手纳鞋底。
盛祖几次进屋,都被兰子轰出去,静儿第三次喊吃晚饭,她才勉强放下手中的活。
兰子拆开自己棉袄的后摆,掏出棉花,铺在两块青布中间,做成鞋面。
半夜里,静儿醒来,见兰子还坐在油灯下飞针走线,揉着惺忪的眼睛说:“姆妈,还不睡呀,爹爹又冇回来,不急着等棉鞋穿呢!”
“你睡吧!”兰子答了一句,移过灯盏,用身子挡住那道照微弱的灯光。灯光下,兰子的手指上有几道深深的勒痕,并渗出了血水。
天快亮的时候,一双崭新的棉鞋做好了。兰子将手伸进去,感觉很舒服,因为鞋底也垫了些棉花,显得特别软和。兰子冻僵的手指在棉鞋里渐渐恢复了知觉,这才感到手指钻心的疼痛。
烧好洗脸水,莲娭毑和静儿起床了,只有盛祖还赖在被窝里。
兰子把静儿叫到一边说:“你等会把那双棉鞋送到继茂伯家里去。”
“哪双棉鞋?”静儿问。
“我昨晚上做好的,放在床头木箱上的那双。”兰子把话丢下就走开了。
十二岁的女伢子已经稍谙人事,但她不敢顶拗姆妈。她进屋拿起那双新棉鞋,放在胳膊下夹着出了门。静儿心里很是愤愤不平,嘴里“嘟哝”:“我还以为是帮爹爹做的呢!”
静儿踏着薄雪来到继茂家,门锁着,这是她最想遇到的结果。她推开一条门缝,将棉鞋从门缝里丢了进去。
回到家里兰子也没有问她,她也不主动对兰子说起送鞋的经过,但这件事在静儿心里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痕印。从这以后,静儿碰到继茂总是低头而过,不再喊“继茂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