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祥收工回家不见郑郎中,便四处寻找打听。当他接到第二天去公社参加批斗历史反革命分子郑耀民的通知时,尤如晴天霹雳。
公社万人批斗会上,郑郎中是被两个民兵拖上台的。稍上了点年纪的人都认得郑郎中,相信他是个好人,好多人低着头不忍心去看。
第一个上台打郑郎中的是当年上吊死的承芳的大孙子,外号叫“牛婆”的。郑郎中认得他,还曾给他治过病。到后来,郑郎中就不清醒了,他被打倒在台板上,鼻子和嘴里流出了殷红的血。
大队革委会主任找到宗祥说,你先把他弄回去,过几天县公安局再正式逮人。宗祥找来本族的兄弟,在镇上一个熟人家里借了只箩筐,把昏迷不醒的郑郎中抬回了家。
兰子赶到平塘村时已经是下半夜,宗祥的婆娘和刚伢崽都没有睡。兰子进门直奔郑郎中床前。
“爹,爹,我来哒呢!”兰子哭出声来。
郑郎中微微睁开深凹的、无神的眼睛,“嗯”了一声。他憔悴、粗糙如松树皮的脸比头发还要白。
“爹,你得了么哩病呀,哪么不去医院诊呢?”兰子这话明显是冲着宗祥的。
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宗祥这才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兰子。
“唉,我到了公社卫生院,人家说不能给姑爹治病。”宗祥无奈地说。
“我救的……是打日本兵的……好人呢……我冇……杀人啊……”郑郎中又在断断续续地说。
“当年真的不该救那个团长?”兰子望着爹爹自言自语。
宗祥和盛祖面面相觑,不敢插话。
宗祥把怨气发在“牛婆”父子身上:“是那屋里的畜牲告的状呢,他爷爷当日本维持会的保长,就是汉,他奸害死了我们这么多人,连他自己的爹都被害死哒,还有脸活在世上?是他自己冇脸活才上吊的,还栽赃陷害姑爹,真是黑良心的东西。那个狗日的小畜牲打姑爹下哒狠手呢!”宗祥边说边哭。
兰子听得心里阵阵剧痛,闷了半晌,叹口气说:“这到哪里去喊天啊?!”
红梅端着一碗米汤过来对兰子说:“姑爹这两天粒米冇进,哪么劝都冇得用。”
兰子接过碗,用勺子舀起米汤,先在自己嘴边吹吹,再递到郑郎中的嘴边。
“爹爹,你喝口米汤吧!”兰子伏在他耳边说。郑郎中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将嘴巴抿得更紧了。
红梅从灶屋里过来请兰子他们去吃饭,兰子摇摇头,说不饿。确实,兰子没有感觉到肚子饿,她不晓得是什么东西把自己的胸腔塞得满满的,连喘气都困难。
下半夜的时候郑郎中又吐了一次血,枕头被浸成暗红色。
兰子用热毛巾轻轻地在郑郎中脸上擦拭,心想爹爹恐怕是不行了!
此时的兰子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奈和无助。姐姐桃子是那样的境况,弟弟再福下放劳动改造,弟媳离婚后带着侄儿也不晓得去了哪里,一直没有音信。她想起了住在平凉镇上的姑妈和姑父。
“你最近见到过我姑妈么?”兰子轻声问宗祥。
宗祥说:“你姑妈年前就去哒。那天晚上你姑父被捉去开批斗会,你姑妈不晓得哪么掉进了新平河里,漂了几里路远,等人发现捞起时,全身已经冻得硬邦邦的。”
“姑爹不要我告诉你和桃子姐。”宗祥补充了一句。
兰子把头伏在床沿上,没有一点声音,只有肩膀和身子不停地抽动,像打摆子样。过了许久,宗祥才劝兰子去睡会,说自己来陪护姑爹,兰子不肯,她催宗祥和盛祖去睡。
天刚蒙蒙时,宗祥和红梅起床出工去了。郑郎中床头的油灯还亮着,兰子不敢去吹熄它。
窗口渐渐透进些亮光,兰子发现郑郎中开始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睛睁得特别大。
“爹,爹,你想要说么哩?”兰子慌忙捏住郑郎中的一只手,附在他耳边说。
这时的郑郎中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朝着屋后菜园的方向“啊……啊……”了两声,手突然垂落床沿边。
不知道从哪个砖缝里窜出一股风,“扑”地吹熄了郑郎中床头那盏如豆的油灯……
凄惨的哭声惊醒了堂屋对面房里睡觉的盛祖,他扶起栽倒在床下的兰子,抹着眼泪跑出去喊表叔宗祥。
宗祥陪着披麻戴孝的兰子到村里各家各户的门前下跪磕头,请求他们帮忙料理郑郎中的后事。
盛祖去姨妈家报丧,但他们不能来,因为他们是管制对象。
大队革委会主任来过一次,他见郑郎中已经躺在棺木里,一言不发地走了。
出殡的那天下着倾盆大雨,四邻的乡亲都忍不住流泪。兰子没有哭,她默默地扶着棺材,将爹爹一步一步护送到爷爷奶奶的坟边葬下。
兰子久久地跪在父亲的坟前,整个额头深深地扎在橙黄色的稀泥里。
兰子心里有恨,但她不知道到底要恨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