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郎中被打致死的事,兰子一直瞒着。她交待盛祖,连家里人都不能告诉,当然包括莲娭毑。
玉梅婶子特地问过兰子,兰子只说是爹爹得了急病,送到公社卫生院吊了几瓶葡萄糖水就好了。玉梅婶子半信半疑:“你爹爹是郎中,冇办法诊自己的病?”
“是的呢,先生教不好自己的崽女,郎中看不好自己的病。”兰子嘶哑的嗓声和藏在她眼睛里的哀愁让玉梅婶子不好多问。
大队革委会的主要工作是抓阶级斗争,对地富反坏右这些牛鬼蛇神们的批斗已进入常态化,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每次批斗大会,兆明都是陪斗对象,自从长松爷被斗死之后,革委会主任刘楚生似乎有所收敛,也少了些发宝气的后生上台挥拳踢腿。都是世世代代的近邻,怕背后遭人骂,跪台板的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恶霸地主、土豪劣绅,再说,这里本是穷山窝子,所谓的地主富农也是靠勤劳节省积攒来的。可阶级斗争这根弦不能松,运动还得继续深入开展。
别的大队相继成立了思想文艺宣传队。正在革委会主任刘楚生为这事焦急发愁的时候,高中毕业、在外串联半年多的高美丽回来了。高美丽是前任高支书的女儿,人长得身材苗条、白白净净,瓜子脸上有几颗小雀斑,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勾得男人的魂走。她一移步,水蛇似的腰肢扭动着,一对粗长乌黑的辫子在浑圆的屁股处来回地摆动。浑身上下,有股城里妹子那种灵性和韵味。
革委会主任刘楚生一眼就看中了高美丽。他带去口信,让高美丽到大队革委会来一趟,说有重要任务。
看着高美丽红扑扑的脸和衬得蓝色列宁装鼓鼓的胸脯,刘主任眼睛珠子发直,过了半晌才说:“小高啊,你是红卫兵吧?”
高美丽说:“是啊,你找我有么哩事?”
刘主任让高美丽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郑重其事地说:“组织上决定交给你一项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大队准备成立思想文艺宣传队,希望你勇敢地挑起这副重担,你看怎么样?”
高美丽看到刘主任那种眼神心里就不舒服,加上又是他带头造了自己爹爹的反,打心眼里不想搭理他,可这是政治任务,她不能、也不敢不接受。
“那好吧。”高美丽接受了任务。
刘主任高兴地站起来,走到高美丽面前,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你要大胆地开展工作,有么哩需要和困难直接来找我,革委会全力支持你!”
高美丽躲闪着,只让他的手在肩膀上停留了几秒钟。
看中高美丽的还有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兼民兵营长王晓明。
王晓明找到刘楚生,毛遂自荐要求参加思想文艺宣传队,刘楚生不好反对,但坚持说一定要有党的坚强领导,当即任命王晓明为队长,刘楚生自己兼任政治指导员。
高美丽毕竟是在县城里读书见过世面的人。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套《革命现代京剧》的彩印剧本,于是着手在全大队挑选剧目中的演员开始排练。首先排演的是革命现代京剧《白毛女》,喜儿由高美丽亲自演,王晓明演大春,可挑选来的人中,没有一个人愿意演恶霸地主黄世仁。
刘主任左思右想,想到了盛祖。虽然盛祖他爹是个坏分子,但他在运动中表现得还算不错,能积极主动与坏分子爹划清界线,吸收他到宣传队来,也不违反党的政策。
乐器主要是二胡、笛子和唢呐,外加铜锣和小鼓。至于服装是现成的,家家户户有的是补丁叠补丁的破衣服。
半个月后,首场演出正式在大队部地坪里拉开帷幕。艳明的公公代表公社革委会前来祝贺,气氛热烈隆重。台下迫不及待的社员群众让刘楚生匆匆地结束了讲话。
除了莲娭毑,兰子一家都来了。莲娭毑从那次大病后,身体一直没有复原,尤其是见不得白光,摸黑走不得夜路。
盛祖在台上演得很卖力也很逼真,惹得台下不断地高呼“打倒恶霸地主黄世仁”的口号。就在戏快结尾时,不知是那位满腔仇恨的革命群众,将一块硬土块砸向戏台,正好砸在盛祖面门上。盛祖用衣袖擦去鼻子里流出的血,继续坚持把戏演完。
紧接着,在排演的《红灯记》、《红色娘子军》等选段中,盛祖所扮演的反面人物,极大地激发了广大革命群众的阶级仇、民族恨,极大地提高了广大革命群众的无产阶级觉悟和对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的长期性、艰巨性、尖锐性、复杂性的认识。
盛祖的表现受到了大队革委会的肯定和表扬。
继茂前前后后忙乎了一个多月,终于给全队每家每户做了一个“宝书台”
“宝书台”刷着红油漆,钉在各家各户堂屋原来搁神龛的位置上。队里除了云鹏、二喜家里有套《选集》外,兰子家里还有一套,这套《选集》是大队革委会特地奖给盛祖的。
山村的夜晚不再沉闷和寂静。大队文艺宣传队每晚坚持到各个生产队巡回演出,既有样板戏选段,又有表演唱。婆娘们平时熄灯上床“哼哼”正欢的时候,现在恰恰处在歌声嘹亮、锣鼓掀天的。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高美丽天生一付好嗓子。当她唱到“地主逼债凶又狠,夺去了爹娘命”时,那凄怆婉转的歌声把所有观众的眼泪都“逼”了出来。
兰子的眼睛也流了泪,但她不是被高美丽的歌声感动得流泪的,而是被夜风吹出来的。
兰子渐渐很少去看戏了。如果没有风,她的眼睛则不会流泪,如果眼睛不流泪,则说明她缺乏无产阶级革命感情,这会让她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半年后,大队思想文艺宣传队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晚在庙冲队演出完后,王晓明和高美丽趁其他队员随散场的人流各自回家乱哄哄的空档,两人悄悄地钻进了保管室旁边一间没上锁的空屋子里。
大队革委会主任兼文艺宣传队政治指导员刘楚生早已发现他们俩人不对劲。高美丽对他要理不理,对王晓明却是眉来眼去、有说有笑。刘楚生心里嫉恨着,一直暗中盯着他们,这回终于让他逮住了。
刘楚生鬼影似的摸到那屋子边,他手里握的电筒是关着的,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动静。
“行了不?”
“不行!”
“那你轻点!”
“嗯!”
“啊!”
屋子里的声音像蚊子叫,刘楚生却听得真真切切,听得他心里发颤,全身发麻。就在那“啊”声再次叫起的时候,刘楚生一脚踹开虚掩的门,他在冲进去的同时,按亮了手电。
两张因兴奋到惊恐而变形的脸。
两个相向而立、裤子褪到脚踝以下的雪白的身子。
王晓明受到了撤职处分,高美丽也被开除出思想文艺宣传队。
半年后,王晓明和高美丽正式成了亲。/>
损失最大的是大队革委会。自从高美丽离开后,思想文艺宣传队再没有排练过新节目。没到年底,在没有正式宣布的情况下,这支文艺宣传队就无声无息地散了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