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好久了,天还是干冷着。地上的枯叶和草屑随风乱窜,井里冒着一丝热气,没有一点要下雪的迹象,若是往年,冰雪早就化过一回了。
兰子在堂屋里搓衣服,顺生从外面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姆妈,姆妈,姐……姐姐回来哒!”
“你说么哩?”兰子一怔,以为是耳朵听错了。
“姐姐回来哒呢!”顺生兴奋地说。
“在哪里?”兰子猛地站起,跟着顺生往外面跑。
剪着短发、穿着一身半新淡兰色灯芯绒的静儿站在禾场上,怀里还抱着一个用小被褥包裹的嫩毛毛。
“静儿!”兰子的声音哽咽。
静儿迈出迟疑的步子。兰子一把抱住她,连同她怀里的嫩毛毛。
“姆妈,我对不起你……”静儿的下巴靠在兰子的肩膀上,哭了起来。
兰子看到熟睡中的胖嘟嘟的小外孙,欣喜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她把伸向小外孙的手缩了回来,擦去静儿脸上那两串泪珠。
“细伢子好大哒?”兰子轻声地问。
“快一岁哒。”静儿抬起头,看着多少次梦见的这张充满慈爱的脸。
“快,快进屋,路上冷吧?”兰子挽着静儿踏上台阶。
莲娭毑在大门口握住静儿伸过来的一只手,俩人同时掉泪。
“莫哭哒,回来就好,好事呢!”兰子说着,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泪。
顺生已经在火塘里烧起了大火,他一边不停地往里添柴,一边望着姐姐傻笑。
抱着小外孙的兰子这时才想起,问静儿:“小佘呢?”
静儿吞吞吐吐地说:“他在村口呢,他要我先回来,看要不要他进屋。”
这时,上山砍柴的兆明与盛祖父子俩回来了。盛祖跨进灶屋,一眼看见了静儿:“姐,你回来了!”
“哎!”静儿看见盛祖身后的兆明,立马站起来,怯怯地叫了声“爹!”
兆明感到很突然,应了一声。他进不是、退也不是,显得很尴尬。
“盛祖呀,你姐夫在村口呢,快去接他进屋!”兰子大声地说。
静儿听见姆妈嘴里说出“你姐夫”三个字时,眉毛顿时舒展开来。
盛祖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兰子将醒来的小外孙递到静儿怀里,用手指头轻抚那胖嘟嘟的小脸,说:“哪个敢不要我外孙回来呀,呵,哪个敢不要我女婿进屋呀,呵!”
静儿听得心里想笑。
兆明对莲娭毑说:“我到后山上看看,挖几蔸冬笋回来。”没等回应,他就出了灶屋。
静儿解开衣扣准备给小毛毛喂奶,坐在旁边的顺生有点不自在,站起想要出去。
“顺生,你去捉鸡,捉那只芦花大公鸡啊!”吩咐完顺生,兰子自己上菜园摘几把青菜,拔几个萝卜。
莲娭毑陪着静儿说话。
“你在那里好不?”
“好呢,他一家对我很好的!”
“他还在放鸭子?”
“冇放鸭子哒,种田,种棉花。那里的田地多,冇得我们这么多山。”
“离这里有多远?”
“有七、八十里路呢,还要搭渡船,我们是昨天出的门。”
“这么远,亏得你们走呢,还带个嫩毛毛。”莲娭毑一脸的怜爱。
“静儿啊,这两年你姆妈为你急死哒呢!”
静儿低头不作声。她晓得为她不辞而别着急的不仅仅是姆妈一个人,她也发现了姆妈的眼角多了几道皱纹。不知不觉她的眼圈又红了。
盛祖将满满的一担箩筐搁在堂屋里,除了鱼、肉、蛋,还有糍粑、面条、红糖、白酒,足有百二、三十斤重。
小佘跟在盛祖后面进了灶屋,莲娭毑正在泡芝麻川芎茶,见到小佘,连忙招呼:“快进来烤火!”
静儿对小佘说:“这是奶奶!”
“奶奶!”小佘叫了一声。
“哎!”莲娭毑答应得很爽朗,并给小佘递上一杯刚泡的芝麻川芎茶。
小佘坐在火塘边不停地搓手东张西望,静儿说:“姆妈在园里摘菜,爹爹上山挖冬笋去哒!”
“哦!”小佘稍稍放松,收回了目光。
听见堂屋里有脚步声,小佘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静儿叫一声“爹爹!”,他跟着叫一声“爹爹!”,静儿叫一声“姆妈!”,他也跟着叫一声“姆妈!”,只是目光游离躲闪,不敢正视兆明和兰子。
炒完最后一碗菜,兰子招呼新女婿小佘就坐。小佘从箩筐里提来一对“湘白酒”,拧开瓶盖,首先给兆明倒满一杯。
兆明舔了一口,感觉不错,与当年县长敬的酒味道差不多。
兰子夹一只鸡大腿放在小佘碗里,小佘要夹给莲娭毑,莲娭毑赶紧把自己的碗藏到桌子下,小佘又夹给坐在边上的静儿。
“姆妈夹到你碗里的菜就要呷呢,我们这里有这规矩。”静儿笑着说。
一杯下肚,气氛不再沉闷。
小佘又给兆明添满一杯,双手端起自己的酒杯说:“爹,我敬您一杯!”
兆明一手执杯,面带潮红,说:“好呢!”
兰子边吃饭边注意小佘的一举一动,特别是注意他对静儿的表情和态度,她想从这些细微中看出他对静儿的感情和静儿的幸福。
静儿用肘碰了碰小佘:“呃,你也不敬一下奶奶和姆妈?”
小佘立马起身给莲娭毑和兰子倒酒。
莲娭毑连连摆手:“我呷不得,我呷不得呢!”
小佘不自然地望着静儿,静儿说:“那你就敬姆妈唦!”
“姆妈,我敬您老一杯!”小佘走到兰子面前。
“好呢,好呢!”兰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这口酒,让兰子抿出了难言的辛辣,也抿出了崽女们欢快的笑声。
在这什么都稀缺的日子里,笑声同样也是那么奢侈和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