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艾叶、蒲草熏过,屋里的气味才慢慢消去。兰子将兆明生前用过的东西全搬到后山坡边的空地里烧了,包括那张木床。
曾经想留下点什么作个念想,兰子最后没有说服自己。她嫁到柴禾村快三十年了,静下来想想,经历了不少事,但没有多少是值得留在自己记忆中的。或许所有的人都一样,甚至一辈子过去了仅如一场梦。
兰子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好多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马上瓜分了她的梦,睁开眼睛,那些稀奇古怪的立马烟消云散,在脑海里留不下半点印迹。加上三个多月大的小孙女整晚整晚的哭闹,弄得兰子神魂颠倒、精疲力尽。
兰子将这些告诉玉梅婶子,玉梅婶子说,是不是兆明的魂魄还在屋里没出去呀?
“不会吧?”兰子口里否定,心里确实有点紧张。
这年月到哪里去请懂“法术”的道士呢?兰子还是偷偷地给兆明烧了几斤纸钱。
心安一些自然睡眠就好一些,可小孙女晚上仍然哭闹不止。
兰子这才想起什么,她来到望珍的屋里。
“毛毛到底是为么哩哭闹啊?”兰子问。
“她不肯呷奶呢。”望珍不冷不热。
“莫不是长哒马牙吧?”兰子从望珍手里抱过毛毛,伸出一根手指在毛毛口里摸索。
“怪不得她哭,是长哒一口的马牙。”兰子要盛祖到柜里舀一盅糯米用水泡着,自己再去找块青布。
望珍莫名其妙地对盛祖说:“你姆妈脑壳冇问题吧,毛毛口里还能长马牙?”
盛祖不敢违拗兰子,又不愿与望珍吵嘴,只得说:“听姆妈这一回,说不定是个偏方呢。”
兰子将一块手掌大的干净青布缠在食指上,沾着糯米水,在毛毛上下牙根处来回擦。毛毛“哇哇”地哭, 望珍板着冷脸看。兰子全然不管,直到把毛毛牙根处擦出血了才停止。
一天擦一次,连续擦了三天后,毛毛吮奶就不再哭了。
兰子再进望珍屋里时,望珍说:“姆妈,好了呢,毛毛呷奶不哭哒!”
这是望珍嫁进王家第一次喊兰子“姆妈”,兰子未应,转身出去了。
“说哒我姆妈会治小伢子的病吧,你还不相信。”盛祖冲着望珍说。
望珍的奶头正被毛毛吮得痒痒的,她想伸手去揪盛祖的胯皮,被盛祖躲闪掉了。
“你莫跟老娘神气,等夜里上床我一屁股坐死你!”望珍声音颤抖抖地对盛祖说。
顺生找到哥哥盛祖说:“我在学校里读书,要不姆妈还是和你们一起呷!?”
盛祖没表态,到后来也不提起。顺生又跟兰子说:“姆妈,你一个人的饭菜难得搞,干脆还是和哥哥共一个锅里呷!”
“我又不是手脚动不得,就是你以后成家哒,我还是一个人呷!”顺生从姆妈的话里听出了一股怨气。
兰子一个人日子过得单调又清苦,大多数时间为节省煤油钱,吃完晚饭就上床睡觉了。
一天晚上,兰子刚上床不久,外面边喊边敲门。兰子听出是玉梅婶子。
兰子点亮煤油灯,披衣下床,把玉梅婶子迎进屋。
“这么早就睡哒呀?”
“冇事不睡搞么哩!”兰子给她倒了杯冷茶。
玉梅婶子接过茶,微笑着在兰子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看得兰子不好意思:“你不认得我哒,这么看?”
“兰子吔,我今天来是要和你商量一件事。”玉梅婶子话说得很庄重,兰子感到意外。
“么哩事呀,你说!”兰子扣好衣扣。
“是你的事呢!”玉梅婶子把椅子挪到床边坐着说:“兰子啊,我晓得你是个要强的女人,但女人再要强冇得男人也难撑呢。”
兰子摸清了她今晚串门的目的,说:“还好呢,伢崽都这么大哒。”
玉梅婶子说:“如果你再找个人过日子是不是怕伢崽们不同意呀?”
“不是,不是,我都这么一把岁数哒,还找么哩人啰。”兰子把眼睛望到别处。
“你莫在我面前说一把岁数咯,从外表看,你只有三十多岁呢!”玉梅婶子扯了扯兰子袖子:“呃,今天继茂找我哒!”
兰子的心有些慌乱:“他找你搞么哩?”
“他托我来说说……”
“不行,不行!”兰子打断了玉梅婶子的话,站在床边说:“玉梅婶子,这个事情你以后就莫再说哒。”
玉梅婶子想不到兰子会一口回绝,显得很尴尬。
“我也是觉得你们合适才来给你说的。”玉梅婶子也站起身,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兰子说:“玉梅婶子,我晓得你是一片好心呢!”
玉梅婶子要走,兰子没留她。
继茂遇到玉梅婶子打招呼,玉梅婶子仅仅只应一声就走开了。继茂心里有数,这让他很失落又很难堪。他见到兰子开始回避,更怕她主动跟自己搭腔。
兰子心里清楚继茂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甚至为了自己受冤枉遭罪。她不是没对继茂动过心,但又能怎样?她只能掐断那根从心底里长出来的藤蔓,也掐断外人对她异样的眼光和可怕的流言。如果现在两人走到一起,那不正好给外人落下话柄,还怎么能证明两人以前的清白?
兰子决定找继茂把话挑开,说清楚。
“继茂哥,在屋里吗?”天黑不久,兰子就来敲继茂的门。
“在呢,在呢!”继茂万万想不到兰子晚上会来敲他的门,手上卷了一半的“喇叭筒”抖落,烟丝撒在火塘边。
“是兰子呀,快进来坐!”继茂手忙脚乱,左让右让两人差点碰到一起。
“呷饭哒吗?”兰子看到桌上一只空碗和一双筷子,找了句话。
“呷哒呢!”继茂递过去一把椅子,提起黑呼呼的铜壶添水烧茶。
隔着火塘对面坐着,兰子问:“铭伢崽在城里还好不?”
“还好呢,他现在当哒么哩车间副主任,上个月都做爹哒。”继茂说。
兰子用脚尖将烧断滚到一边的柴棍拨到火中间,接了句:“哦,铭伢崽有出息哒,你做爷爷哒,冇进城里住几天?”
“唉,我一个乡巴佬在城里住不惯,住自己屋里踏实些。”继茂说完,又从小铁盒里掏出烟丝。
沉默。
火苗从铜壶的底部窜起,又迅速在铜壶的四周消失,一颗从燃烧的树棍上炸飞的小火星坠在兰子的鞋面上,又随之熄灭……
口里吐出的一大团烟雾袅袅娜娜飘进了继茂的头发里,再也没有出来。在兰子的记忆中,他的头发是黑得发亮的,仿佛瞬间他的头发就被这团烟雾染成灰白。
兰子抬起头看了继茂一眼:“继茂哥,玉梅婶子给我讲哒你的意思。”
沉默中,继茂盼兰子开口,又怕兰子开口,这时他紧张地“啊!啊!”两声。
“继茂哥,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记着你对我的好,你为我背哒不少黑锅受哒不少罪,是我对不起你,如果有来生……”
“兰子,你莫这些说。”继茂打断兰子的话。他把烟蒂丢进火里,“我晓得你心里是如何想的,只要你过得好,我就高兴。”
“我只有一个姐姐,冇得哥哥,我就认你做我的亲哥吧!”兰子话说得很轻,但说得很诚恳。
“嗯!”继茂点了头。
铜壶里的水烧开了,翻滚的水从壶盖和壶嘴处喷溢出来,火苗被淋得吱吱响,柴灰如浓雾般腾起。
屋里立即暗了许多,兰子和继茂眼睛不约而同转向墙上的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凸凹不平的墙面已被油灯熏得黝黑,墙面上呈现出一条弯曲崎岖的小路,在忽明忽暗中通向未知的远方……
继茂要提壶给兰子泡茶,兰子站起来说:“继茂哥,我回去哒!”
继茂打开门,外面一团漆黑。
“看得见不?”
“看得见呢!”
一出门,兰子的眼框就被洪水冲溃,她挣扎着蹚过迷蒙的泪河。
继茂手扶门框,倾着身子朝兰子去的方向看了许久许久,似乎兰子一直站在他的面前。
忠铭利用休息日回家看继茂,继茂在堂屋里做棺材。
“爹爹,你这又是给哪个做棺材?”忠铭问。
“给自己做呢!”继茂放下斧头说。
忠铭问:“你哪么做了两副棺材呀?”
“有一副是给你兰子婶做的。”继茂说。
忠铭听后,一脸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