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过后,出现了短暂的晴天,这正是杨梅成熟的时节。
兰子用湿布擦去沾在皮鞋上的黄泥巴,鞋面上有点湿,就搁到大门口石级上晒干。
玉梅婶子慌慌张张跑到兰子跟前说:“继茂从树上落下来摔死哒!”
“哪么会从树上落下来呢?”兰子头皮一炸。
“听说是爬树摘杨梅,树枝断了落下来的。他把命不要去摘杨梅搞么哩?唉!”玉梅婶子不晓得,但兰子心里清楚。
兰子丢下玉梅婶子就往继茂家里跑。
云鹏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站在阶级上商量,另外有些婆娘娭毑在禾场边低声叹息。兰子闯进堂屋,只见继茂硬挺挺地躺在半边门板上,嘴角流出的血已经凝固成紫黑色,头上、身上还沾着草屑和泥土。
兰子的心“嘭嘭”地往外蹦,堵在喉咙口里让她喘不过气来,唯有两行眼泪脱眶而出。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用袖子擦擦眼睛。她走出来对云鹏说:“忠铭还冇到,这事只怕还是要你来主事啊!?”
云鹏说:“我给忠铭打了电话,应该快到哒。现在村里青壮年都在外面打工,留在屋里的尽是老人、婆娘和细伢崽呢!”
兰子一听这话有点来气:“未必死哒人都冇得人埋?打电话要那些在城里附近打工的人回来帮帮忙,哪户人家屋里不死人?”
众人说,是呢,是呢。
兰子又把云鹏拉到一边,说:“云鹏叔,只怕先要把继茂哥身子抹洗干净呢,久了手脚硬哒穿不进寿衣。”
云鹏赞同。
有人舀满一锅水,有人点燃了灶里的干柴。兰子与玉梅婶子进里屋找寿衣。她们翻遍了衣柜,也没有找出两件像样的衣裤,兰子心里一阵阵绞痛。
兰子找来一块干净的毛巾,在脸盆的温水里浸湿后,在继茂的脸上、额头、脖子、耳根轻轻地、仔仔细细地擦洗了两遍,并用手指轻轻地拣去沾在他头发里的半截枯草。
忠铭和他婆娘一路哭进屋,哭得天昏地暗。
大伙劝他: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如何安排你爹爹的后事,你要拿主意呢!
云鹏问忠铭:“你打算将你爹爹摆几晚呢?”
忠铭说:“你说摆几晚呢?”
“至少也要摆三晚吧?”云鹏说。
“……”忠铭低着头抹眼泪。
兰子说:“就摆三晚吧!”
兰子回到家里,从衣柜暗盒里翻出一只藏有五千元的布袜子。她把钱塞进裤兜里,忙去喊盛祖和崇阳。
“你继茂伯过世哒,你们去帮几天忙。”兰子见望珍也在,加了一句:“望珍你呷亏也去帮忙煮饭烧茶哈!”
兰子揣着五千块钱找到忠铭:“忠铭啊,你爹辛苦哒一世,冇享半点福,现在他过哒,丧事不说要办得很热闹,起码也要过得去。你爹爹寄存在我这里有五千块钱,我现在交给你,用着办他后事吧!”
忠铭半信半疑地收下了这五千块钱。
一连三个晚上,兰子没有在继茂的灵堂前露过面。
零零碎碎的鞭炮声为黑夜寂静的山村凭添了几分不安和躁动,人们能从鞭炮声中听出低廻的哀歌和悲怆的抽泣。细伢子用被子蒙着头,宁愿让自己憋出汗,闻着自己放出的臭屁也不伸出脑壳,他们自然而然对“死亡”有种恐惧。老人们则不然,他们愿意听到更热烈、更响亮的鞭炮声,甚至是凄怆的痛哭声。他们希望场面热闹,是希望在自己“走”的那一天也是如此,使自己无声无息的一生中有一次热热闹闹的场面,让所有的人都念叨他曾经点点滴滴的好处,赞颂他的德行,并为之洒下几滴伤心的泪水。
鞭炮炸出的火星在禾场上飞溅。禾场上立着几根竹杆,竹杆上吊着几只一百瓦的灯泡把禾场照得通亮。进进出出拜祭的人无一不是低着头,或是低声耳语,或是摇头叹息。
在保管室破败低矮的屋檐下,兰子远远地凝视着继茂家那栋被灯光照得变了形的瓦屋。从门洞里传出来的锣鼓声尤如敲在她的心上,急促而沉重。她知道夜歌人唱出的每一句催人泪下的殇词,都紧扣着从自己心底里淌出的哀调。
保管室早已废弃,墙缝里钻出来的风从兰子的发髻里穿过,将几根头散发拂于她木然的脸上。远处的灯光照不到这里,她完全被黑暗包围着。
黑夜在往更深处走的时候,突然在兰子眼前颤动了一下,这一颤动抖出一个比夜更黑的影子,影子如潜出厚云的淡月,渐渐被漂白。漂白后的竞是继茂那张清癯的脸,比大白天还要真实和清晰。那浅浅的、憨厚的笑,那说话时微微翘起的嘴角,那眼睛里透出男人的温情……接着,兰子的眼前又是一片迷蒙,迷蒙中呈现出继茂当年为她描画的那朵娇嫩欲滴的兰草花!她揉揉眼睛,仍是迷蒙,只是在揉眼睛的同时,也将兰草花揉得七零八落。
人为什么要活在世上呢?兰子不止一次这样问过自己。她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玉梅婶子说:下辈子我不想变人呢,哪怕是变猪,变狗!玉梅婶子说:变人的人都是上一辈子欠了别人债的。
兰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来,我下辈子还得要变人!
一挂剪短的鞭炮又在禾场上炸响后,雄鸡叫了第三遍。
沉没在夜色里的兰子双脚发软,慢慢地滑坐在墙根下,两行浊泪滴掉在青布衣襟上。这浊泪到底包涵着怎样的眷恋、愧疚、凄苦与哀怨,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