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卧虎山下闹鬼市,是因为南关城外的河滩曾经作为秋决犯人的刑场。
那是一个人神共处、相信万物皆有灵性的时代。如今市面繁华、嘈杂不堪的南关大集,在多年前被一道土城墙一分为二。墙内民宅、县衙、书院、武馆,为人的居住地;墙外,当然也是人设置的,可为鬼作嫁,为身前身后通往另一个世界铺设了道路。标志性的区域,除几处松荫遮蔽的墓地,再就是刑场了。离城门不远,有洋河河汊与护城河相接,河上有桥,因之命名为断魂桥;桥的左侧,缓坡形成的沙丘上有一小亭,因之命名为监斩亭。既为秋决,如同草木之凋也,鬼徒日众,毋怪乎也要成市了。但鬼们起市,纯属冥曹地府的事,阴阳隔绝,无须到县衙办什么手续,其交易品种也无关人间烟火。真正调动起人们的兴趣,让贩夫走卒关心的,实因冤狱而起。相传光绪二十三年,有一大户人家的教书匠被诬与主人妇有奸,说证据确凿不过是从他客住的屋子里搜出了红兜肚、裹脚布之类的女人亵物,便被判为斩刑。当地秀才曾联名上告,上达天听。可因为天上面还罩着一个阴云不散的老太婆,老眼昏花的,终于或许仅有些意淫之癖的私塾先生还是人头落地。据说骈邑城的上空由此一冬一春阴霾不散,于翌年的五月六日忽然风暴为灾,大者如碗,合抱大树也被风拔出;进了六月,又遭遇“六月雪”,气温低如初冬。其种种怪异,催生了许多离奇不经的传说。其中之一,便是街头巷尾始传卧虎山下闹鬼市,并见诸文字记载。民国一十二年,还有一件蹊跷事。城西郭家庄子地裂二十余丈,宽三寸,莫测其深,如同打通了黄泉路,开启了地狱之门。便有人眼见每到晚上自郭家庄子到卧虎山前有鬼络绎不绝,一个个打着灯笼,喧哗达旦,声透城墙,果然如鬼影幢幢,都聚往南关来赶集似的。而正史野史,不过是草民心迹。若信其有,总有些浮光掠影;若信其无,白纸黑字一样做不得实据。且近年间传得最响的一次实际上是由大南乡的山民作崇。当时的既定方针不允许村里人有自留地,大南乡山民靠山高皇帝远,在党政官员看不到的旯旯旮旮种了些豆类、青菜、花椒、芝麻,乘月黑风高夜,下来与城里人交换些油票、布票、粮票、肉票之类的玩意儿。而城里人也不愿意让政府方面得知有资本主义于此露出了尾巴,遂诈言鬼市,在人睡下鬼出来的时间段倒腾点土特产滋润一下日子。夜深人静时分,最大的好处就是谁也看不清谁,有个别领导同志也借机浑水摸鱼夹杂其间。大家心照不宣,更愿意想信这是鬼市了。
时隔二十年,正因为大南乡的山民重演故伎,这鬼市的话题才又被提起。不同的是他们这次所带的全是石头!凉冰冰,**,有角有棱,有状有形,一块块摆放开来,黑黑乎乎一片,高高低低,大小不一,倒有点儿像山神爷叱石成羊驱逐出境的一群魑魅魍魉,看不出有什么妙处。可别急别急,山民们随身皆带有手电筒或打火机。在童话传说里,小女孩划着火柴,照见了面包、烤鸭、美丽的圣诞树、慈祥和蔼的奶奶;在传统神话中,有火光或闪电划过是必有仙班出巡或神怪现身。这山野之人,难道也会弄此类玄虚?城里人在山民的引导下,竟然真的就在这光亮中看到了鱼虫鸟兽、山川风物,这是一种有花纹的石头!经山里人粗略磨制,于抛光的一面显现出一种或一组图案。这夜里看景,本如同水中望月雾里看花,象经过艺术化处理,容易给人造成一种惟妙惟肖、神乎其神的感觉;又在其特定的环境,有特殊的氛围,几百年鬼文化沉淀,愈发使人觉得飘忽不定,如纱如梦。一恍惚,竟仿佛行走于天街地府、海市蜃楼,怎不让人感叹其鬼斧神工造化无穷,而忘了人力所为,这只是尘世间的一桩贸易了。
在此之前,城里人于石头的欣赏亦无非瘦漏透。在街头路边,公园庭院,经常可以看到大块的怪石,堆叠而起的假山,点缀风景或作为**的景观。在厅堂居室,橱架几案,则摆放些工艺品、书籍、插花、盆景,添补些文化或几许自然的风致。因为在城里人眼里,石的面貌是丑的,是以怪为美以丑为美的典型,哪里想到在粗陋的外表下会有如此细腻的肌理和美妙的图画呢?
山民依旧耿直而且木讷。他们黑灯瞎火一路奔波来到这里,倒不是为了自我炒作,靠朦胧的夜色渲染石之美,借鬼市的包装衬托一神秘感。他们家里另有大堆的农活。他们牵挂着坡前的庄稼,岭后的林果,圈里的猪,笼中的鸡,放出去啃青的牛马和羊群,这才起星星赶月亮,着急着要在太阳下山前回返。山里人,图的也就是个工夫钱、力气钱。石头在他们手里也只是打磨出底子,看得出影儿,辨得出图形,却把更深的加工、更多更新奇的发现留给了城里人。而城里人,石破天惊,从中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有石如画,千百年埋在深山,吸足了天地灵气、日月的精华。骈邑城不乏饱学之士和半瓶醋附庸风雅,纷纷赶到这卧虎山前来印证自己的石文化。玩石头,在买石、用石、赏石、藏石之余,他们又独创了一个新名词,视石市如商海,显摆其游刃有余乐在其中的心态。一阵风,在骈邑城内催生了几大玩主,美其名曰赏石家和藏石家,别号石奴、石迷、石痴、石霸,雄心勃勃,要把骈邑城打造成奇石城,且相约几分天下。
当然了,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