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抱石租房另住,从厂里的单身宿舍搬出来,第一天就让隔壁的窃笑私语和时断时续的呻吟声搅了个彻夜难眠。 后半夜独自一人孤零零来到南关集头的旧城门下枯坐,这才机缘巧合步入了鬼市,买下了第一块奇石。
抱石赁住的地方是一所离旧城门不远的独院儿平房。东头的三间已提前住上了小两口,抱石住西边,通敞的两间。这几天抱石找房看房,先来过两趟,见东邻铁将军把门,心知是出了门,所以虽说做了邻家,却谁也没见着。他入住的这天晚上,两个人回来时抱石已躺下了,正熄了灯闭目养神,猜想这夜归人必定是风尘仆仆鞍马劳顿,而自己也忙活了一天了,懒得起来,盘算着等天亮起床再打个招呼。可隔壁的男女显然不知道隔墙有耳,一个爱笑,一个要唱,叽叽呱呱,稀里哗啦的,情绪渲泻起来无所顾忌。他身不由己,在男女的二重奏中迷盹了一阵子。等万籁俱静,抱石的脑袋反而清醒了。这时二人方进入打哑剧阶段,不言不语,蹑手蹑脚地,偶尔有一点响动,是拿凳子声,倒水声,换脱鞋声,铺床声,开关拉动声。一切妥当,只剩下喘气的声音了,如拉动风箱,又变得分外突出:男人的喘息急促而粘稠,女人的喘息悠长而舒展,夹杂着一两句私房话,极力去压低嗓子,咕咕哝哝,含糊不清地。后来,后来才变得条理了,似乎进入了预先设置的程序,轻车熟路,顺着固定的轨道一直跑下去……抱石靠在枕上,感到身边如有一列火车驰过,其声隆隆,其势匆匆,伴随着三两声鸣笛,划过长空,路远雾浓;过了一会儿,又仿佛陷身于一千年古洞,洞内无底的清凉迅捷无比地掏空了他的身心,使他无所依附,欲飘欲浮,又处处接受到洞的碰触。耳边嘈嘈切切,分不清风卷雨漏,虎啼猿鸣,纷纷然绕洞壁回旋呜咽。在洞穴深处,有泉滴沥沥,点点分明。抱石就这样一阵凉一阵热地躺着,任凭两耳朵一时重如响鼓,一时轻如羽拂。思路基本处于半停滞状态,大脑中枢象被一股原始的力量击中了,一片混混沌沌;神经末梢的感觉反而异常地灵敏,或钝如刀割,或疾如奔兔,一丝丝一缕缕感受着莫名的痛楚。也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无声戏才再度演变成男女声二重奏,搞得象一场超水平音乐会似的,知抑扬顿挫,分轻重缓急,先持续走低后骤然扬起,正不可遏止地奔向那一个欲燃欲爆的主题。其痛快淋漓处,如惊蛇入草蛟龙出洞,如两条长虫在交尾相昵,在交织、翻滚、追逐、游戏。抱石知道不能再在这屋里待下去了,虽说尚未涉猎此等禁区,他也本能地感觉到那男人正在完成最后的冲刺。女人的呻吟如波浪般叠起,如拍崖直上,卷起千堆雪。抱石自然不能坐被浪头吞没。他披衣而起,悄悄来到大街上,在旧城门下独坐许久,方才注意到卧虎山下有影交错,晃动如波,时隐时现的光亮酷似雨后林地跳动的鬼火。
无论是谁,只要于此之前闻所未闻,在深更半夜瞭见这等灯光闪烁的景象,也会因与生俱来的对鬼神的敬 畏而倍感市的怪异。丛抱石起意离开,是因为他所属的企业,这一家全县仅有的国营大厂太让他失望了。他需要新的尝试,哪怕像凤凰一样涅槃。再说了,这世上的事谁也没个准儿,即便真的打通了阴阳两界,也许这河滩上的一群是从聊斋里跑出来的,要么娉婷可人,要么古道热肠,会送他一红颜知己相伴身旁。人生的末路应该有鬼的世界延续下去,陆上的道走到了头,掉进海里必定有小龙女相接,老龙王早候在水晶宫中,备下琼浆玉液。走进了死胡同,才会有白胡子老头前来传授白日飞升的秘诀。何况他打下生那一天起已取名为抱石,而不是抱实或者抱什,不也说明他八字里带着、命中注定要摆弄石头吗?
置身野外,抱石立马就有了解药。那一点陡起的欲念闷在黑屋子里还一引即爆,来到城外给凉凉的风一吹,恍如盐巴掉进了大海,迅速地消融,只过了不一会儿便无影无踪了。等他买罢了石头回到院子里,东邻屋内的风暴也已平息。他两臂酸酸地把石头抱进屋里,左放不是,右放也不是,最后只好搁在了床头,借着窗外泻进来的些许天光对坐半晌。也听说如今的石头能赚钱,也看到了街上雨后蔴菇似的冒出了一摊一摊的奇石专业户,难道真的就由此结缘,舍弃了所谓的“铁饭碗”,捧一个“石饭碗”吗?他心头乱想着,想来想去,后来人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在一阵流水声中醒来,仍觉得晕晕沉沉,努力地睁开眼,已日扫南窗了。探身往外瞧,见一个身材窈窕发丝如云的女子正在他窗下的自来水龙头上洗漱。天还是早春呢,两只质白如玉骨相匀称的赤脚早趿了一双透明的红塑料凉鞋。柳腰半弓,双手如嫩荷半绽,捧了水向脸上分展。略一仰头,目光与抱石来了个对接。一丝惊讶蒸汽般从她的颊前透出,旋即又消解于莞尔一笑中:“哟,啥时住进来的?怪不得我一早起来看到虚掩着门,记得是关好了的,还以为招了贼!”
“我半夜出去了。”抱石拉开窗应了一句,又感觉这样与人讲话不大礼貌,开门走了出来。女人的手还没有放下,环抱在后颈上,发际微湿,眉畔有水珠欲含欲滴。直起身,脚蹬着池子沿,俞显得两腿修长,胸隆腰窄。“嗨,我是深荷,你好!”她主动伸出手,象征性地与抱石拉了一下。“我叫丛抱石。”抱石说。刚吐了半句,她已聪明地接了过去,反问道:“抱、石,可是玩石头的?”令他一时语塞,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她却把他的迟疑当做默许,说:“就不要再谦虚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们家掌柜的是玩根雕的,你和他加起来,不正应了那句木石姻缘的老话?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说什么金玉之配,宝玉一心惦的是林妹妹!”她卖弄似的,咂舌露齿地冲他一笑,抱石这才注意到这位名叫深荷的女子牙床略有点高。若矜持自守,笑不露齿,旁人便很难发现她这一缺陷,可天生了一张巧嘴,不说不笑,岂不让人当作烂粮食的窟窿?好在她适值妙龄,又性情开朗眉眼生动,这白壁微瑕就不再成为瑕庇,反倒另添了一种风致。“看,这一堆堆的可都是俺拉来的墩头和剔剩的材料。”她指指点点,“容我们收拾收拾,把西半天腾出来给你放石头。”经她这么一说,抱石才从这横七竖八枝枝丫丫叠压交错的柴禾堆上看出了一些形状。深荷擦罢了脸,又打开水龙头涮了涮刷牙缸子,说:“屋里坐吧!”
房门半掩。房内曾一度春光无限让抱石遐想万千,这会儿却有点儿心理障碍了,正犹豫不定,一个剑眉斗眼精光四射的男子迎了出来。“这是张修里。”深荷介绍说。“请,请,”张修理热情地伸出手,又搔了搔粗如猪鬃的头发,“你看我的头发是不是该修理了?”一句玩笑话,让抱石放松下来,随他们来到里面,房内果然是一个根艺的天下。迎面一个和尚,手提念珠,眉目安祥,却只有头与足是下了精细工夫雕刻过的,躯干真人大小,原本一截象形的树桩,只略加修饰,也显得大腹腹便便,线条流畅;另有一远古的怪兽匍伏在侧,说老虎不是老虎,说狮豹不象狮豹,双眸、嘴巴、耳朵皆为树桩烂就的窟窿,底部根形盘曲,四爪着地,整体筋骨突出,反被打磨得光亮可鉴,细腻柔滑,令人见之心动,思绪无穷。其余的或雄鹰展翅,或猿猴挂藤,或蛟龙升腾,或孔雀开屏,皆形神兼备,姿态迥异,大小不一地摆放于桌上橱顶窗下凳边,给人目不遐接之感。深荷抢先一步,一阵风拾掇了一通,眼前出现了两个空凳。“坐,坐!”两个人都让。可抱石还是愿意站着,看看这里,看看那里。修里说:“听说你玩石头,新搬来的,东西也带来了吗?”深荷说:“可不是,大半夜去河滩买石头,没准儿真是个玩家呢!”抱石难为情地搔搔头:“我玩石头的全部经历就是:昨晚去河滩买下了第一块石头。”他二人一怔,随即恍然,同时一笑。抱石更禁不住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倍觉轻松,气氛也融洽了不少。抱石坐下,深荷倒了杯水给他。聊了一会,尽拉些家常话。抱石回房把石头搬过来,给他俩瞧。修里说:“是东镇石种。东镇的岭上,也就出这种石头。你瞧这靛青底子,黑乎乎的,象有个人影儿,老头,少妇,还是东海来的夜叉?”抱石说:“我昨夜照了照,也感觉有个人形,才买了下来,只是不知该起个什么名儿。”“这石头还得磨哩,”修里说,“山里人也就是卖石头,大概地磨一下。细活、命名得靠自个儿。城里的几个大户正是靠这个发起来的。他们已不必动手,靠的是眼光、名堂。一块不起眼的东西,到了他们手里,配个座,定个名,简单给一包装,也就身价倍增,堂而皇了!”一席话,说得抱石手心微微地发汗起来:“那这块石该磨到什么程度呢?”“这就要看你个人的眼色了,”修里说,“东镇的这种石头,纹理、颜色随深浅而有变化。每磨去一层,图形也变化几分。有时好颜色好图案就那么薄,磨没了,只能大势已去,前功尽弃。这要靠自己掌握,要精益求精,还得适可而止。要记住一块石头,最美最完整的图画只有一种,能不能发现得靠夙命!”抱石说:“怪不得孟母要三迁居,图得是有个好邻家。我初出茅庐,得遇你这样一位良师,也就有了信心。”深荷说:“还初出茅庐,初出茅庐的那可是诸葛亮!你是真谦虚呢还是变着法儿吹自己?”她这一问,又把抱石给问住了,于是三个人都笑了。
抱石又去看屋里的根雕。修里说:“给你当老师谈不上,可这根雕和奇石也算得上姊妹艺术,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奇石是从石头里发现美,根雕吗则是从木头中寻找美。我这屋里屋外的你也都看到了,一堆一堆的树根,那是从园艺场从花卉盆景基地从大集的花市边收来的,一拉一大车;可从我这里出去就不同了,谈不上精美绝伦,大小皆有个名目,价钱低了哪件也舍不得卖呢!”抱石说:“所以说我要向你学习,看哪天有空我做东,正式拜师。”修里说:“我这些东西不行,是因根随形搞的些市卖品。等抽个时间我带你到文庙看看,那儿我有个专门的展室,讲成套分组,攻人物系列。这根雕奇石也是一门学问哩,要看作者的个性、独创性,要浓缩文化,概括文化,提炼文化,继而印证文化!”深荷说:“看看,说他胖就喘开了吧?不过这客应该是我们请,你新来乍到,该我们给你接风!”
这两人还挺实在的,三说两说熟了,真的把抱石留下来吃早饭。抱石从长远计,客套了几句,并没有推辞,继续一件件去看根雕的做工。深荷做早饭的时候,把里间的门推开了,抱石才得以看到了两个人的卧室,那张睡觉的床。只见床上铺了一个深绿色的床单,有荷花居中,开得正艳。心想今天最要紧的是把自己的床挪一个地方,不能再靠东墙放着了。常言道隔墙有耳,他昨夜身不由己偷听了墙根,可谓无心之失。如今既已认识了,也就无论如何不能再做这类蠢事了。不为了面子情,天长日久的,也不能再让这对狗男女,妨碍了自己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