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房之后的第十天,抱石回了一趟老家。
老家这一概念,是抱石进城之后才用的。他从十三岁离家读书,读初中离家五里半,读高中走出了三十里,即使以游子自居,一度产生飘泊无着的心情,也从不曾与家乡真正产生距离感。可自从到厂里上班,这一切都变了。难道是真的因为起出了户口,按户籍制度区分,证明他不是一个农村人了?
他知道他仍然改不了许多农村人的习气。可以城里人自居,至少已足以说明他从心理上具备了不同于农民的素质。乡下,从文学意义上理解不失为一个丰富而美好的概念。果然出身于乡土,苦熬苦挣,却一向把考户口视为出头。乡下人对考大学最直接的表达方式就是考户口。假如换一个称呼,叫做“跳龙门”。鲤鱼跳龙门,一跃方成龙。鲤鱼和龙,这正是横亘于城乡之间的庄稼人眼中的天壤之别。毋怪乎县有关方面一出台卖户口规定,从者若骛。第一批五千元,第二批三千元。花上个三五千元,摇身一变,从此不必种地,改行上班,成为拿薪水的工人了。抱石就是随了这股潮流,托了关系,才顺顺当当来到这家全县有名的企业安排就业。可好景不长,进厂工作一年多,薪水没领到多少,却再三集资,集得抱石的老爹,一个闻名乡里的种植大户也沉不住气了,每次回去,都催着抱石继承他所承包的八亩果园、十二亩粮田。抱石的集资款皆来源于老爹。后院起火,怎么挺得下去?终于咬了咬牙,放手一搏,到商海沉浮中来试一试运气了。
也只有到此时抱石方才明白,为了这“老家”二字,自己付出的代价是何其沉重。
抱石的家乡离县城四十里。抱石每十天半月回去一次,回去一趟,则难免多事,要听父亲的牢骚和母亲的唠叨。这一次,母亲尤其话多,返回城已经华灯初上,到处莺歌燕舞酒肉飘香了。来到租住的庭院前,见大门虚掩,知道修里和深荷在家,先喊了声饿,大呼小叫地一步迈进来。没想到天井里黑洞洞的,因为其黑,愈发静得出奇,不象有人的样子。不由地好生奇怪,摸索着来到门前开锁,首犹四顾,见影壁后有几点香火,旁边影影绰绰的,似有玉人站立。心知是深荷了,先不忙开门,说:“你在做什么,学貂婵拜月吗?”深荷嗤地一笑,说还早哩,月还没升起来呢。抱石说怎么没月,抬头去找,果然就从树稍上找到了一弯新月,清辉几许,隐隐地透过树缝洒射。深荷还说这是月吗?这是街上的灯。抱石说:“灯是浊物,哪有这般清亮。”说话间进了屋,打开院里的灯,登时辉光满庭,才看到深荷果然站在供桌前,双手合十,长发高挽,穿了件宽大衣服,流畅松软,宛若裙幅。供桌上摆了三个精致的小碟,碟内三种面点,堆砌得灵巧别致。抱石再走近些,才看清是三种包法各异的水饺,一种菱形,一种梭形,一种扁平呈六角形,皆堆若塔,面腻皮薄,显然新出锅不久。碟前一红泥香炉,三柱高香,刚燃半截,齐齐整整插放着,缕缕青烟,缓缓消融于淡淡夜色中。抱石想好吃莫过饺子,顿觉馋涎四涌,又见深荷肃穆,只得压了又压,待鼻边渐闻松香,才开口问道:“修里兄呢,怎么让你一个人在家里装神弄鬼的?”深荷说:“人家回去了。”竟带几分幽怨,抱石听了就是一怔。
深荷也进房打开灯,请抱石里面坐。抱石猛可地想起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孤男寡女,不由地有些紧张,婉言谢绝了,回屋找出两包方便面,准备着凑合一顿。可不一会儿深荷又来敲他的窗,说:“抱石,你不是饿吗?饺子又出锅了!”抱石说:“我在家也吃了几口,你自个儿用吧。”他把方便面掰进饭盒,倒上水,才发现壶里面的水已经不热了,拿盖子捂了半天。深荷用盘子端了水饺,热气腾腾地送到他的桌前。抱石说:“留给修里哥吗,怎么又给我送过来了?”深荷说:“我留给他?我才不给他吃呢!他回家了,敢情有人给他做好吃的。”抱石笑道:“那你干么还要包……“深荷撇了撇嘴:“我就为他走了才包呢,要让他知道谁的手巧!”言语间竟象跟谁赌气似的。抱石以为是婆媳不睦,便用筷子夹了几个,边吃边赞不绝口。可只吃了三个,就又去扒方更面,让深荷一把把筷子夺了下来。
深荷说:“你不在家,有人来找过你呢。你不吃我的饺子,我可不和你说。”抱石想他这次搬出到这里,对厂里人一字没透,会有谁来过呢?深荷见他沉吟不语,拿眼睛望着他,一半试探,一半诱惑地说:“人长得蛮漂亮,就是太胖了点,象杨贵妃一样胖。”抱石心一跳,可不相信只见了一面,她便能找到这里,仍没有说话。深荷更进一步:“她问你订亲没有,这次回去是不是相媳妇了?”抱石给触着了心事,真有点绷不住了,只好笑迎了一句:“难道是真的来过了?”想不到深荷并没有扯谎,说下午的时候有一个姑娘来找他,自称是他的同学,谁知道是不是呢。抱石就知道是了,竟没料到她会这么快找上门来。这天下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在家的时候,母亲曾提起他的亲事,说托人给介绍了一个,要约下时间看看。抱石还没有考虑婚姻的事,听当娘的这样说,竟一时拿不定主意。母亲就问他是不是在城里谈着,说能自己搞个也好啊,赶紧安个家,省得她整天惦记。抱石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不是有了一个她,有了这三年多间隔,也算是曾经沧海,难道仅一次偶遇,便让他心乱了吗?
“真是个好姑娘呢!”深荷意味深长地说。灯光之下,她的态度略显有些暖昧,令抱石砰然心动,只好默不作声地胡乱吃她的饺子。深荷看着他一个个吃完了,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万斤重负,昂着胜利者的头颅,得意洋洋地回房去了。
抱石洗涮了一下,草草地关门熄灯。他其实没有睡意,只是要制造一种上床睡觉的假象。他伫立窗前,眺望夜色,意外地发现深荷人还在院子里。香案上的香火早已燃净了,弯月爬上了半空,冷光一撇,仿佛刺不透厚重的夜幕。满天繁星,徒劳地眨巴着眼睛。抱石怱然觉得这女人的性格有点儿怪僻,白天却看不出,热热闹闹的一个人呢!月夜,竟同这夜色一道化成了谜。抱石站了半晌,后来就带着疑惑去睡了。劳驰了一天,身子也真乏了,一觉达旦,早把鬼市的事抛到爪哇国去了。天亮起床,见修里正在院子里拾掇做根雕剔下来的柴禾。一问,才知是夜半时分赶回来的。他那个村子,名字叫甘石沟,据说能出产一种有甜味的石头。可修里舔遍了沟里的石头,始终没能印证这个神奇的传说,这才死心塌地做了根雕。
张修里说,等哪天有时间,也带他到那条沟里看看。
又隔了一周,丛抱石二次回家,接受了母亲的安排,前往相亲。
抱石并非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他每次与家人妥协,都缘于母亲的苦口婆心。父亲带了大哥三弟搞种稙,母亲在家也不闲着,养了二百只蛋鸡,五十只兔子,一头老母猪。她还留下了一只精壮的公兔子配种。这只兔子眼睛红红的极易发情,配种率颇高,村里养兔子的人家大都愿意来找它下种。母亲免费向全村人开放。可抱石只见过一次就觉察到母亲的私心,在兔子交配的过程中,她可借机向人家唠叨儿子的婚事,托人给儿子说媳妇。他那个大嫂就是这么给唠叨来的。有了这次成功的经验,母亲趆发乐此不疲。这只公兔子还在壮年,已经留下了小兔子接班,要把这一举两得的美事继续下去!抱石可不想当小弟的绊脚石。
相亲活动定在媒人的家中进行。抱石多半是为了敷衍母亲,本没生这个心。那一天又特别人多,据说女方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嫂嫂也一同前来……众人簇拥,叽叽呱呱之中,抱石只看到那个女孩的脸蛋红了一红,鼻子眼长个什么样,都没有留下一点点印象。回来后才听说女孩的家在大山里面,是一个名叫桃花的地方。那地方山前山后岭上岭下全是桃树,到了花开的季节,一片片,一簇簇,状若浮云,色如流霞,其香浓盈谷,随风飘溢,往往能够传出几里地。抱石到了这时,才觉得为之一动,心头抹上了一股割舍不去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