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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 三
    第二天黎明,抱石一如既往地在那怪声中醒来。 他发现自己不能再在屋里躺下去了,他梦游似地穿衣起床,悄悄地拉开门栓,轻手轻脚走出了大门,像一片树叶飘到街上。大山的黎明除了近处的风,远处的鸟鸣,真是比任何地方都静。天幕似一个半透明的帐篷,与四山相合。山峦在透进的天光中,像一幅薄薄的剪影。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笔架山的方向走去,夜影下那耸立的山头更像鸟儿在鼓翅飞翔,只是影像模糊,忽淡忽浓,不知飞往什么地方。那穆陵关在何处呢?听说是东镇山最边缘的屏障,东镇山外,不也山连着山吗?他走了一会,发觉路上黑起来,只好坐在道旁,斜依了一株笔管样的棕树休息。他并不知道山里人正是称这种树为笔管树的,只想这树如果能化做天梯,让他跨到穆穆陵关去有多好!那不仆的尸体可是他的前身吗?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灵敏的感应,比接收器还灵,比电台还灵!想到这儿,忽然意识到自来到街上再没有了那奇怪的声音,便倚在树上朦胧,希望能够得到一个较为清晰的证明。不知道这天为什么会趆来趆黑了,那风声那鸟声,渐远渐轻,几不可闻。后来他仿佛真的要睡着了,然而就在这似睡未睡之际,那阵阵的喊杀声就像股晨雾在他的脑海中浮起,隐隐约约中,兼有风嘶马鸣,鼓角声声。他打了一个愣怔,立时便清醒了,揉揉眼,只看到山幽路远,星亮风清。
    小林子果然带了明艳一大早赶来了。当他到了乡政府给抱石打电话,抱石正和李亚相老俩在家吃饭。早饭是煎饼豆沫子。在城里人们习惯吃豆汁油条,那豆汁给磨得像水似的,却没了豆的香味。而豆面熬制的豆沫子就不同了,豆沫子姓张,越嚼越香,能让你运用牙齿,从中嚼出天然的芬芳。煎饼也是鸣琴娘新摊的,虽为村主夫人,抱石已几次见她一大早起来摊煎饼。她还时常抱怨如今年小的都不学这营生,鸣琴不学也就罢了,将来在城里找个婆家,铁蛋娘也不学!自从来到东镇,抱石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老人,一个吃斋念佛的人。每次吃饭她都很少到桌上去,熟了才知道她吃长斋。怪不得鸣琴也喜欢吃素食呢,原来受母亲的影响。刚吃罢饭,小林子和明艳便过来了,说两人是搭了乡党委的车,才来得这样早!与李亚相寒喧了几句,给明艳作了介绍,李亚相说中午没时间了,晚上他把村两委的人召集起来陪他们坐坐。正说呢,村里已有人来催,一起来到街上。
    祭祀地点设在花枝台南麓与银山相间的掉花屏。之所以选在这儿,是因为这里存有汉唐立祠的遗址。前些年省里来了一位专家,说服县有关方面在废墟前立了一个碑,提醒村民树立文物保护意识。这让村里人都感到露脸,每年四月八便没人到东镇庙去进香火,还是聚在这老地方开展祭祀活动。李亚相等人赶到的时候,祠址前左一簇右一簇,到处摆放着祭品和香火。各家各户都炸了肉,带来了这样那样的食品和瓜果,众星捧月一般拱卫在公份的祭品边。公份的祭品是按照旧时的礼仪布置的,有稻黍枣盐,梁稷粟藁,重点是大三牲。抱石这才知道为什么要宰牛了,村里光羊肉馆就有两家,猪肉摊三处,天天杀猪,日日屠羊,唯有这牛是专为祭祀准备的。摆上猪牛羊而非鸡鱼猪,由此倒真可以看出几分隆重和排场。按照旧俗,祭祀活动应由村民推举八位长者共同执行。文革时中断了一阵子,分地后改为四姓,村中的四大户族每族推举一位,另四位成了领导了。这也算得上是新时代新风尚,看看人齐了,当下按照次序站好。站在最前排的是乡长和李亚相,第二排依次为副乡长、副村主任和四族长者,乡中层干部和村小组长环立左右,外围是一般群众。因为这一天开集,来的人特别多,有的是为了捧场,更多是图看个热闹。祭台前预先放好了一盆清水,由李亚相起始净手,然后上前敬香。八位主祭八束高香共插在一个大香炉里,登时香烟缭绕,遍起祈祷之声。香烧得差不多了,由乡长出面宣读一份祭文:“维新世纪初年农历四月八日,东镇乡政府、东镇村村委、四姓长者、全村百姓,敢昭告于东镇之神曰:惟山灵神佑而民始安。夫洪荒之初,山有巨隙为天所穿,此其兆也。数千年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皆民有仰天之诚,而天赐之。今逢盛世,敢不敛从?且山水民之本源,自然人之家园,民以食为天,天则假手于山,民之所取无不与山相连。今又产彩石,亨誉四方,真山之所献一无所吝,佑民之情竭尽所能,而民之所报实不足万一。惟借此菲薄物品聊表寸心,人与自然,彼此相安,至诚之心,以天为鉴!仰天之情,上通于天!愿新世纪,神山有灵,永镇一方,春夏秋冬,四季平安,尚飨。”咏读完毕,由李亚相动手焚于祭前。乡村两级干部握手言欢,接下来进酒店摆酒庆功。可是这边官方的表面文章刚做完,那边老百姓的锣鼓好戏才开场。下午,吃过饭的村民继续往空场上凑。先是乡文化站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顶官轿,由四个年轻人抬着,围着全村去转。站上各种乐器那都是现成的,好事者人手一件,老的少的跟在官轿后面吹吹打打。这一逛街,村里人听到动静,一个个都在家里呆不住了。陆续有女人跑出来,拿一把扇子,或捏一方手帕,跟着游行队伍扭秧歌。人越聚趆多,后来就都聚到这山中广场来了。抱石看到二嫂也换了身新鲜衣裳,系一条漂亮丝巾,夹在扭秧歌的人群里面。鸣琴娘则和一群老婆婆一直坐在庙址前念佛。傍晚分肉,昨天村里宰了两头牛,原有一头是为乡干部们准备的,乡干部分了一头小的,村民分一头大的,不够再由猪羊凑。早有人在空场上架起三口大锅,用来熬分剩下的牛骨、羊骨和猪骨,名曰“仨鲜汤”,底下以大柴煮之。待汤火初沸,分别往三个锅里加入各种野菜。这些野菜都是由村里的姑娘们上山新采的,在玉带溪中濯洗干净,分盛在三个大的竹匾中,再由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皆腰系围裙,用小簸箕端了依次倒入锅中,一个唱:“香乳菇,白桩菇,双孢菇,金针菇,一倒水骨突!”一个唱:“苦苦菜,曲曲芽,米米蒿,蓬蓬草,做汤少不了!”一个唱:“地里缨,蒲蒲丁,七七菜,鸳鸯藤,给汤去去腥!”有几种可用作佐料,“雅葱、泽蒜和山姜,加到锅里分外香。”还有一种叫羊蹄苗的野菜,同时也叫猪耳朵和牛舌科,一草串三汤,每个锅里抓一把,“羊蹄苗、猪耳朵、牛舌科,一锅一把也不多!”女孩们每唱一句,都有小伙子插科打诨,要么叫唱错了,要么喊听不清,嚷嚷再来一遍。而女孩果然重唱,就会赢得一片喝彩声,不拘老少,无论大小,皆直了嗓子一齐叫好。加放了各种野菜,用大勺一绞,登时香味象起飞的鸽群,满山飘溢,缭绕四方。山民们多自备餐具,从家里搬来了柿子酒,猜令划拳,不醉不归。锅里的“仨鲜汤”舀完了,锅底的柴禾燃净了,汉子们一个个喝得东摇西晃,脸红脖子粗,有的由家人相扶了回家睡觉,有的相约了找地方打牌赌钱,有的傍在一起吹牛没完。年轻人这才每人手持了火把,结伴游山。这时天幕已经落下,光线已渐黑了,遮掩了满山的万千景色。只有远近高底黑的不同,概念显得模糊而笼统。而且逛山的年轻人已不拘于东镇,有许多外村青年翻山越岭地赶来,寻找这一种情调和感觉。队伍男女杂伴,自愿组合,沿着山路有前有后形成一字长蛇,远远望去就像一条蜿蜒的火龙在山谷间摇摆游动。小林子、抱石和明艳是在最后一刻参加到这支队伍中来的。他们中午找地方吃了饭,一直没联系上李亚相,回到鸣琴的家中等,看到男女老少都往这空场上聚,才知道今天就是东镇人的狂欢节,干脆回到了掉花屏,加入了这支年轻的逛山队伍。年轻人一个个兴奋而放浪,边走边唱,又叫又喊,到了陡峭处你拖我拉,不辨男女,也不管是否认识。明艳起初是和小林子手拉着手的,后来把手交到了抱石手中,小林子也浑然不觉,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唱一首流行歌曲,本意是想唱好,结果是越唱越糟越唱越跑调,唱到后来跟狼嚎似的。一行人从掉花屏转到跑马岭,从跑马岭转到到笔架山,从笔架山转到银山,再从银山绕回来。本来回到掉花屏就可以曲终人散了,先经过银山东麓,有人提出去逛逛朝阳洞。因夜已深了,意见变得不一致起来,一个个疲倦不堪,呵欠连天,商量的结果是一起手摇火把,冲着朝阳洞喊三声。齐声呐喊,声音如同汇成了一股洪流,在深山中冲突翻转,此处没落,那边又有涡回漩。喊出第二声,第一声犹尾音未绝,绵绵不断。两声方过,忽然洞口处一片光亮,一个头上长角身披长毛的怪兽窜出来,像一道闪电从山腰驰过。“银牛,神牛!”第三声参差不齐,变成了惊叫和乱喊,几个东镇村青年撇了火把去追,可只有这么一瞬间,已经消失于丛草密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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