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上百年历史的土楼。
乌黑斑驳的外墙,屋顶上的瓦片有的已经被雨水冲刷得黑不溜秋,有的还被掀开,还有的瓦楞上杂草。这一切,正宣示着土楼的饱经风霜和岁月的无情。
土楼是圆形,二十多间房子围成的,两层,盖上瓦片的。土楼只有一个大门可以进入,这就是村里人口里的“门楼”。从门楼出来,是一大块灰埕。秋收季节,乡亲们都把刚从田里收割的稻谷挑到这里晒。石埕下去是村里的池塘,现在已被田老叔的三儿子承包。土楼的外围,还有一圈围着土楼而建的房子,是半圆形。村里人叫土楼为“寨内”。这就是南方山村特有的土楼,跟福建一带的土楼、梅州客家的围龙屋各有千秋、各有特色。
寨内右边有一口井,二十四户人家的饮用水。井水清洌甘凉。夏天,劳累了一天的乡亲们会从井里提一两桶水,从头到尾把自己淋得舒舒服服、凉凉快快。孩子们也嚷着要,大人们就用拴着尼龙绳的桶再从井里提一桶水,朝孩子们的身上一倒,光溜溜的孩子“哇哇”大叫,直喊“好凉爽啊”!
福祥的家就在入门的第二间,离井口还不到三米。第一间住着一个孤家老人,福祥叫她为“细老姆”。
土楼里的每一户,除了大门对面的成叔和细老姆外,家家户户都养猪。这里的猪很少养在猪栏里,大多数养在家里,人猪共处一室。猪的脖子上套着一个圈,拴在外屋顶上的梁柱。猪吃喝拉撒时,就把它赶到门外去。从门外经过时,那股熏天的臭味呛得孩子们只得赶紧捂住鼻子。可是,家家户户都有,怎么办?孩子们只能以五十米跑的速度冲进或跳进门槛。进屋后,以为臭味不再缠绕鼻子。实际上臭味依旧,只是“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入幽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味蕾麻木、适应了,孩子们都觉得自家的猪拉出来的尿和粪跟别人的不一样,臭味减少了。
福祥最怕这个,走进自己的家时,不能像蜗牛般,一步一步来,而是跳过去。
这也难怪,他在小学的每一次跳远比赛都拿冠军,说不定跟这也能扯上一定的关系呢。
福祥的妈妈很忙,每天早出晚归,爸爸却一回到家,家务活什么都晾在一边。对于福祥的爸爸,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着空酒瓶,匆匆忙忙走到老三的杂货店里,买三两酒,一袋花生米,或者一块钱猪头肉,赊账的多。回家坐在外屋长椅条上,在四方桌上开始了他的醉生梦死生活。家门口的猪尿猪屎便在安静地躺在石板上。这还不止,福祥家里那头臭猪还不时地到外面来践踏。看到猪屎就要呕吐的福祥,现在看到这些不堪入目的脏东西,福祥的胃痛苦难耐。
说来也奇怪,福祥家喂养的猪总是不肯长大。别人的猪半年就可以出笼,福祥家的家至少得两三年,瘦瘦长长的。
放学回家的美好心情,都被门口的猪屎、外屋的酒味,冲淡得干干净净。
要不要等妈妈回来才清洗掉呢?
福祥很纠结。
一方面他自己真的怕碰这些脏东西,一方面如果不清洗,闻着又难受。很多时候,福祥只能默默地忍受这些臭东西。福祥难以忍受的,还是爸爸。爸爸如果只是纯粹喝酒,那还好。他一喝酒,话匣子便打开了。一打开就一发不可收拾,嘴里全是混乱的、完全没有逻辑的话,有时还骂人。
唉,福祥越想,心情越糟糕。
他坐在外屋的灶边,正煮粥呢!
弟弟放学回家后可以到外面去玩,他是家里的长子,得帮着做些活儿。
福祥学习真的很用心。
他一边往灶里添柴草,一边还读着书呢!挺专注的。
有一次,他因为太专注,结果把稀饭熬成了干饭。
还有一次,却把干饭煮焦了,还好弟弟一进门,就闻到烧焦的味道,便跟哥哥说,什么东西烧焦了?福福忙揭开锅盖,一看,大吃一惊,黑乎乎的大米粘在一起,焦黑得快成木炭了。
这两次,给了福祥很大的教训,一次挨了一顿竹仔鱼,一次,妈妈来得及时,只是被爸爸破口大骂而已。
自此以后,爸爸每次看到他捧着课本在读书时,总是要提醒他,别烧焦了,不然,你就等着“竹仔鱼”吧。
福祥现在特别用心,偶尔会因专注而忘了添柴草,导致灶里的火熄灭,但还至于重蹈以前的错误。
他心里特别难受,只要看到爸爸烂醉的样子,心里的火焰比灶里的还要旺。
“你啊,我今天就要说你。”一两酒下肚后,酒精的威力开始侵袭着爸爸的头脑。爸爸的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
“你啊,还是专心煮粥吧。读书有什么用呢?家里没钱,怎么办?你老爸当年读到初中,还不照样回家种田呢?书这种东西啊,还是得读,小学毕业,就够你种田一辈子用的,再读下去,没用,你啊……”
“还是早点回家,帮爸爸,干些农活。读书不会有出息的……”
福祥的心情真比踩上猪屎还难受得多,他表面上一句话也不说,脸却憋得通红,不读书,不读书,口口声声叫我不读书,别以为我不知道,让我回家帮你干活,你就可以每天喝酒喝个够,哼!
福祥白了爸爸一眼。
“不服气?怎么不说话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啊,你是不是想读书,想跟林晨的爸爸那样,当上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呵呵,是你爸当年不要,如果你爸当年要了,林晨的爸爸现在还不知道在干什么?教书有什么用呢?”
福祥的爸爸好像若有所思,一会儿,静了下来。就像比赛一样,这只是中场休息。
他顿了顿,干涸的嘴唇张开,开始要长篇大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