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世遗在打着呵欠。
若有人注意,他今天至少已打过三四十次呵欠了。
昨夜一晚上与凤三娘快活的他,此时当然应该打呵欠。
可是他偏偏不去睡觉。
他东逛西逛,左瞧右看,好部像无论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
就是对睡觉没有兴趣。
现在,他刚从一家杂货店里走出来,正准备走到对面的小面馆去。
他喜欢跟各式各样的人聊天,他觉得这地方每家店的老板好像都有点奇怪。
其实,奇怪的人也许只不过是他自己。
他走路也不快,却又和傅红雪不同。
傅红雪虽是个残废,走得虽慢,但走路时身子却挺得笔直,就像是一杆枪。
他走路却是懒洋洋的,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脱了节,你只要用小指头一点,他就会倒下去。
他穿过街心时,突然有一匹快马,箭一般冲入了长衔。
一匹火红的胭脂马。马上人艳如桃花———种有刺的桃花。
人马还没有冲到万世遗面前,她已扬起了马鞭,喝道:“你不要命了吗?快避开!”
万世遗懒洋洋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连一点闪避的意思都没有。
她只有勒住缰绳,但手里的马鞭却已狠狠地抽了下去。
这次她更不客气。
但万世遗的手一抬,鞭梢就已在他手上。
他的手就好像有某种神奇的魔法一样,随时都可能做出一些你绝对想不到的事。
“咦,又是你!”
“嘿嘿,不错,又是我,我说过一定会去万马堂的,怎么,你等不急折回来找我了?”万世遗一副不羁的样子。
红衣女的脸上已红得仿佛染上了胭脂。
万世遗只不过用两根手指夹住了鞭梢,但随便她怎么用力,也休想将鞭梢抽回来。
她又惊又急,怒道:“你……你想于什么?”
万世遗用眼角瞟着她,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道:“我只想告诉你几件事。”
红衣女咬着嘴唇,道:“我不想听。”
万世遗淡淡道:“不听也行,只不过,一个大姑娘若从马上跌下来,那一定不会很好看的。”
红衣女只觉得突然有一股力量从马鞭上传了过来,只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从马上跌下去,忍不住大声道:“你有活快说,有屁快放。”
万世遗笑了,道:“你不应该这么凶的。不凶的时候,你本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但一凶起来,就变成个人人讨厌的母老虎了。”
红衣女忍着怒气,道:“还有没有?”
万世遗道:“还有,无论胭脂马也好,母老虎也好,踢死人都要赔命的。”
红衣少女脸又气白了,恨恨道:“现在你总可以放手了吧?”
万世遗忽又一笑道:“还有一件事。”
红衣女道:“什么事?”
万世遗笑道:“像我这样的男人,遇见你这样的女人、若连你的名字都不问,就放你走了,岂非对不起自己,对不起你。”
红衣女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把名字告诉你?”
万世遗道:“因为你不愿从马上跌下来。”
红衣女的脸似已气黄了,眼珠子一转,突然说道:“好,我告诉你,我姓李,叫姑姑,现在你总该松手了吧?”
万世遗微笑着松开手,道:“李姑姑,这名字倒……”
他忽然想通了,但这时人马已从他身旁箭一般的冲过去。
只听红衣女在马上大笑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就是你龟孙子王八蛋的姑奶奶。”
她还是怕万世遗追上来,冲出去十来丈,身子突然凌空跃起,燕子般一掠,飞入了路旁一道窄门里。
好像她只要一进了这窄门,就没有任何人敢来欺负她了。
门里十八张桌子都是空着的。
现在是白天,白天这地方从不招呼任何客人。
这地方的主人做的生意也许并不高尚,但规矩却不少。
你要到这里来,就得守他的规矩。
他两鬓斑白,脸上每一条皱纹中,都不知隐藏着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秘密,但一双手却仍柔细如少女。
他穿着很华丽,华丽得甚至已接近奢侈。
桌上有金樽,杯中的酒是琥珀色的,光泽柔润如宝石。
他正在将骨牌一张张慢慢地摆在桌上,摆成了个八卦。
红衣女一冲进来,脚步就放轻了,轻轻走过去,道:“大叔你好。”
一迸了这屋子,这又野又刁蛮的少女,好像立刻就变得温柔规矩起来。
主人并没有转头看她,只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坐。”
红衣女在他对面坐下,仿佛还想说什么,但他却摆了摆手,道:“等一等。”
她居然肯听话,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等。
主人看着桌上用骨牌摆成的八卦,清瞿、瘦削、饱经风霜的脸上,神情仿佛很沉重,过了很久,才仰面长长叹息了一声,意兴更萧索。
红衣女忍不住问道:“你真的能从这些骨牌上看出很多事?”
主人道:“嗯。”
红衣女眨着眼,道:“今天你看出了什么?”
主人端起金杯,浅浅吸了一口,肃然道:“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红衣女道:“若知道了呢?”
主人缓缓说道:“天机难测,知道了,反而会有灾祸了。”
红衣女道:“知道有灾祸,岂非就可以想法子去避免?”
主人慢慢地摆了摆头,神情更沉重,长叹道:“有些灾祸是避不开的,绝对避不开的……”
红衣女看着桌上的骨牌,发了半天呆,喃喃道: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
主人黯然道:“就因为你看不出来,所以你才比我快乐。”
红衣女又呆了半晌,才展颜笑道:“这些事我不管,我只问你,你今天晚上,到不到我们家去?”
主人皱眉道:“今天晚上?”
红衣女道:“爹爹说,今天晚上,他请了几位很特别的客人,所以想请大叔你也一起去;再过一会儿,就有车子来接了。”
主人沉吟着,道:“我还是不去的好。”
红衣女撅起嘴道:“其实爹爹也知道你绝不会去的,但还是要叫我来跑这一趟,害得我还受了一个小鬼的欺负,差点被活活气死。”
只听一人笑道:“小鬼并没有欺负姑奶奶,是姑奶奶先要踢死小鬼的。”
红衣女怔住。
万世遗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正懒洋洋地倚在门口,看着她笑。
红衣女变色道:“你凭什么到这里来?”
万世遗悠然道:“不应该到这里来的人,却不是我,是你。”
红衣女跺了跺脚,转身道:“大叔,你还不把这人赶出去,你听他说的是什么话。”
主人淡淡一笑,道:“天快黑了,你还是快回去吧,免得你爹爹着急。”
红衣女又怔了怔,狠狠一跺脚,从万世遗旁边冲出了门。
她走得太急,差点被门槛绊倒。
万世遗笑道:“姑奶奶走好,自己若跌死了,是没有人赔命的。”
红衣女冲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忽又把门拉开一线,道:“多谢你这乖孙子关心,姑奶奶是跌不死的。”
这句话没说完,门又“砰”的关起,只听门外一声呼喝,就有马蹄声响起,在门口停了停,一瞬间又消失在街头。
万世遗叹了口气,苦笑着喃哺道:“好一匹胭脂马,好一个母老虎。”
主人忽又笑道:“你只说对了一半。”
万世遗道:“哪一半?‘主人道:”附近的人,替她们一人一马都取了个外号,人叫胭脂虎,马叫胭脂奴。“
万世遗笑了。
主人接着道:“她也就是今夜东道主人的独生女儿。”
万世遗失声道:“她就是万马堂三老板的女儿?”
主人点点头,微笑道:“所以你今天晚上最好小心些,莫要被这胭脂虎咬断了腿。”
万世遗又笑了,他忽然发现这人并不像外表看来这么神秘孤独,所以又问:“三老板究竟姓什么?”
这人道:“马,马芳铃。”
万世遗笑道:“马芳铃,他怎么会取这样一个女人的名字?”
主人道:“父亲名字是马空群,女儿是马芳铃。”
他一双洞悉人生的眼睛,正看着万世遗,微笑着又道:“阁下真要问的,定然不是父亲,而是女儿;在下既闻弦歌,怎会听不出阁下的雅意。”
万世遗大笑,道:“但愿今夜的主人,也有此间主人同样风采,万世遗也就算不虚此行了。”
主人道:“万世遗?”
万世遗道:“不错,世界的世,遗弃的遗,万世所遗弃的浪子一个。”
主人笑道:“看起来你并不人如其名。”
万世遗道:“主人呢?”
主人沉吟着,道:“在下萧别离。”
万世遗说道:“木叶萧萧之萧?别绪之别?离愁之离?”
萧别离道:“阁下是否觉得这名字有些不祥?”
万世遗道:“不祥未必,只不过……未免要令人兴起几分惆怅而已。”
萧别离淡淡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生本难免别离,将来阁下想必要离此而去,在下又何尝不如此;所以,若是仔细一想,这名字也普通得很。”
万世遗大笑,道:“但自古以来,黯然者,唯别而已,阁下既然取了个如此引人忧思的名字,就当浮一大白。”
萧别离一饮而尽,持杯沉吟,忽然道:“其实人生之中,最令人的,也并非别离,而是相聚。”
万世遗道:“相聚?”
萧别离道:“若不相聚,哪有别离?”
万世遗咀嚼良久,不禁叹息,喃喃道:“不错,若无相聚,哪来的别离?……若无相聚,又怎么会有别离?……”他反反复复低咏着这两句话,似已有些痴了。
萧别离道:“所以阁下也错了,也当浮一大白才是。”
万世遗走过去,举杯饮尽,忽又展颜而笑,道:“若没有刚才的错,又怎会有现在这杯酒呢?所以有时错也是好的。”突然问,车辚马嘶,停在门外。
萧别离长长叹息,道:“刚说别离,看来就已到了别离时刻,万马堂的车子来接客了。”
万世遗笑道:“但若无别离,又怎会有相聚?”
他放下酒杯,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萧别离看着他走出去,喃喃道:“若无别离,又怎有相聚?只可惜有时一旦别离,就再难相聚了。”
一辆八马并驰的黑漆大车,就停在门外。
黑漆如镜,一个人肃立待客,却是一身白衣如雪。
车上斜插着一面白绫三角旗:“关东万马堂。”
万世遗刚走过去,白衣人已长揖笑道:“阁下是第一位来的,请上车。”
这人年纪比花满天小些,但也有四十岁左右,圆圆的脸,面白微须,不笑时已令人觉得很可亲。
万世遗看着他,道:“你认得我?”
白衣人道:“还未识荆。”
万世遗道:“既不认得,怎知我是万马堂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