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中原送来一封信,是蒋小莉写给我的。这是三年前分手后,她第一次给我写信,也是第一次直接跟我联系。看着她她熟悉的字体,我心里充满感慨。想我谷子读书时,那时没少收到她的信件,没少受到她的资助。“林谷亲收”几个字看起来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就像看到蒋小莉本人那张温和淡定宽容的面孔。
“谷子:见信如面。悉闻你荣升,在此表示祝贺。又闻原书记身有麻烦,我心忐忑,只怕有牵涉。官场复杂,官场高危,必须步步小心,知你不贪,但争斗难免,小人设陷,稍有闪失,入其圈套,毁了英名,毁了前程,所以终是不安。至于我,内心却是不希望你涉官涉政,自由自在做一个作家,倒是更符合我的心愿。
谷子,恕我直言,你是一个的人,过去是,今天还是。是的,你让我失望,让我伤心,就在我们新婚前夕,你还和周敏勾搭成奸(恕我用了这样一个不雅观的词,因为我想不到还有其他更适合的词汇,暂且就用这四个字吧),这样的行为你让我情何以堪?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我觉得天塌了,地崩了,我是连死的心都有啊!我不辞而别,我躲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我认为我就会这样消亡于这个世界。你知道最后是谁救了我,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吗?是一颗无名小草,是它救了我一命,是它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我整整睡了三天三夜,先是睡,后来是昏迷,那是一个山洞,我也是信步走到那座山,走近那个山洞的,我就在那个山洞呆了七十二小时,我是被一阵响雷惊醒的,说来也奇怪,那样的季节,那样的时候还会有雷电,也许这是上天不忍看我这样香消玉殒,发出的一声吼叫吧,我被那一声莫名其妙的炸雷惊醒,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颗小草,一颗长在洞门口的小草。这是一颗极普通的小草,在我们老家吉水乡随处可见,叶子是对生的,叶片尖尖的细细的,茎也不粗,却特别长,也许是洞口缺少阳光照射的缘故吧。我第一眼看见这颗小草,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它的淡然,它的甘于寂寞,它旺盛的生命力都给了我启示和震撼,小草尚如此,何况人乎?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我爬出去,正好洞口不远有一眼小小的茅草覆盖着的泉水湖,我趴在泉水湖边喝了几口清冽的泉水,连滚带爬下了山……
谷子,我就是下贱啊,我心里骂过自己无数次,但我还是放不下你,我从来就没有体验过,现在真真切切体验到了,忘记一个人其实是多么的难!谷子,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你太多,上天让我这辈子一点一点还给你。
谷子,我已经原谅了你的,原谅了你的不忠,我现在依然有两种选择,第一是重叙旧梦,与你再结秦晋之好;第二是继续一个人过下去,直到慢慢变老,直到生命最后消逝。
我与伯母,犹如母亲与我,伯母庆生,我只要得空,不管你欢迎与否,我是决定去的。
看完蒋小莉的来信,我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她和她的父亲蒋中平又是有恩于我的,要不是蒋小莉的父亲,我连中学都没资格读,也许我一辈子想我的父辈祖辈一样,只有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蒋小莉对我的帮助,那就更不用说了。就是单凭她对我母亲的那份孝顺,那份出自内心的感情,也让我感动。可是我又是怎么对待她?又是怎样让她伤透了心?为了那次失恋,蒋小莉竟然不吃不喝在山洞里睡了三天三夜,如果她自己不说出来,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如我,当然是蒋小莉的不幸;痴情如蒋小莉,又是我谷子的幸还是不幸?
蒋小莉这封信,我一连看了两遍,看完之后,久久无语。此时此刻,我好像才意识到,我其实也是放不下蒋小莉的。
我刚把信放进抽屉,端起茶杯喝一口茶,彭中原就进来了。
“书记,那个偷牛贼的家属又来了,在县委门口,闹着要见你。”
这事也怪了,那个偷牛贼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好像是人间蒸发了。因为是人命案,这个案件已经在县公安局立案。
“他们什么意思?”
“我听他们的意思,一是要严惩凶手,二是要经济赔偿。”
“严惩凶手。谁是凶手?现在公安也没有最后下结论,还是离奇失踪,哪里有凶手?”
我看着彭中原这样说,口气有点重,这句话当然不是针对他。
这个事我也咨询过公安他们,算不算过失杀人,他们回答是,严格说来,也能算,但问题是要找到尸体,要证实这个偷牛贼确实死在水塘。就算过失杀人,也不好落实具体实施人,也不是那个人把他推下去的,是众人起哄逼他跳下去的,谁是主犯,谁是要犯?都难于明确,法不责众,让我们抓谁?总不能一个村子的人都抓起来吧?
“书记,见不见?”
“不见。你就说我不在这里,出差去了。”我又端起杯子,啜一口茶,彭中原拿起开水瓶,往我杯子里添些开水。
“他们现在在哪里?是在县委门口吗?”
“是的,门卫没让他们进,保安也过去了。我对他们说了,实在不行,让公安来几个人。”
“那没必要,不要把事情惹大。实在他们坚持,我也可以见见他们。”
“书记,你还是不要去好,他们这些人素质差,文化低,一激动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就麻烦了。”
我不以为然:“什么事,他们还会打人,不至于吧?他们都来了些谁?你让与那个失踪人最亲的人来,我在办公室接见他。要不然,老围在县委大门也不好,影响不好。”
“那好,我去安排。”
彭中原说着就出去了。
一会儿,一个五十左右的男子被彭中原带过来。
“这位就是那个失踪人的父亲。”
彭中原这样介绍那个男子。
“这就是我们的林书记。”
“你好,师傅请坐。”
我朝那个男子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
“领导,你可要给我做主啊!”
这个男子说完,就要在我面前跪下。我慌忙拦着他:“师傅,有话慢慢说。慢慢说。”
“领导我儿子死的好冤啊!”
“这位师傅你贵姓?”
“我姓朱。”
“是古村本地人?”
“是。”
我这样先随意跟他聊着天。
“几个孩子?”
“我……三个。”
古村违反计划生育现象严重,我猜想这个人也不会那么老实。果然如此。
“几个女儿?几个儿子?”
“两个女儿,一个男孩。”
“男孩最小是吗?”
农村一般都这样,不生儿子不罢休,生了儿子才是结束。
“不,男孩是老二。”
“这个失踪的是你大女儿的丈夫?”
“嗯。”
“他是外地人,入赘你家是不是?”
“对。”
你家真热闹啊,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入赘的女婿。”
这个姓朱的男子低下头,一时间没说话。
虽然是聊天,涉及到违反计划生育的问题,这个朱姓男子显然没了底气。
“朱师傅,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我们不对,工作方法有问题。但这里我不得不提一下,你那个女婿是不对,耕牛是农民的命根子啊,你怎么能这样?当然,毕竟人命关天,我们也会调查清楚,查明原因,你女婿下落不明,我们还要尽力寻找。”
“还找什么?这么些天都没见人,你以为还有希望活着?”
姓朱的这时抬起头,一双浑浊不清的眼光看着我。
“领导你也听说过吧,那口大塘有水怪,我女婿一定是被水怪吃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是不是这样,也要等公安局最后的结论,朱师傅请你相信政府,一定会妥善解决的。该惩罚的人,我们不姑息,该赔偿多少钱,我们就给你赔偿。好不好?”
姓朱的还是怀怀疑疑看着我。
我又加一句:“请你相信我。”
这时彭中原又对他说:“这位师傅,县委书记说话,还会抵赖吗?你还不相信?你赶快带着你的那些人回村子里去,不管什么情况,一个礼拜之内,我们会将结果告诉你。就这样啊,你们别再闹了,我们也是先礼后兵,我们已经跟你解释清楚,如果你们不听从我们的意见,那就是无理取闹,我们就采取措施,到时别怪我们没跟你打招呼。”
我们软硬兼施,好不容易才把姓朱的打发走。
“书记,真要处理他们?”
“彭中原,你说说,如果我们一直找不到他的女婿,怎么办?”
“我听公安的说了,没见着尸体,只能算是失踪案。”
问题是现在家属追得紧,我们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我们象征性处理几个人,再由民政部门适当给他们一些补助救助什么的。”
“处理谁?怎么处理?”
“我也了解了一下,闹得最凶的,逼的那个偷牛贼最凶的,是一个姓雷的小伙子,那个被盗耕牛的主人,那个叫‘茄子’的人反而没那么主动。依我看,那个姓雷的年轻人给他个治安处理,拘留他一个礼拜,那两个失责的党员给他们警告处分,还有雷村长也给他个什么处分,我看就可以了。毕竟不是主观犯错。”
他的意见,我认为还是比较合情合理,但是,失踪者家属会同意吗?我心里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