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你倒不晓得,仙人在这儿停留不了几天,听说很快就要走了。”
那人听了连连叹息,颜惜月在一旁却觉奇怪。洪州逍遥山与她所在的洞宫山均是七十二福地之一,门下弟子却寥寥无几,且都恪守清规,从不轻易下山,从未听说过会周游四方替人算卦。她一时好奇,便向那老汉打听道:“两位刚才说的仙人说自己来自逍遥山?”
老汉点头道:“正是,听说逍遥山上有神仙,这一位看上去就知不是寻常人。”
颜惜月略一忖度,问清了仙人所在之处,便出了食肆往那边行去。
沿着白露镇最宽阔的街道一直向西,又过了一座石桥,穿过狭长的小巷,行人就渐渐稀少了起来。前方一株大柳树,树后有小楼临河,窗户半开,竹帘低垂,传说中的逍遥山仙人便暂居于此。
她正要往前,从小楼上下来一名男子,颜惜月想起刚才老汉说的话,便上前询问:“请问这楼上住的是不是能算卦的仙人?”
那男子却对颜惜月不闻不问,径直从她身边走过,颜惜月疑惑不解,又在他身后叫了一声,此人才如梦初醒似的转过头来,愣愣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是想问问,你刚才是去楼上算卦了吗?”
那人原本呆滞的双眼陡然亮了起来,神情兴奋不已。“灵,真灵!仙人神机妙算,连我小时候跌到河里的事情都说得清清楚楚,一点儿都不含糊!”
颜惜月被他这突然的转变吓了一跳,还待再问下去,那人却已转身离去,嘴里还不断喃喃自语。
她蹙了蹙眉,便走进了那座小楼。
*
才推开虚掩的大门,一名青衣道童上前迎接,简单询问几句后,便将她引上楼去。她在门外等了片刻,从房中又走出两个算完卦的人,也是神情呆滞,好似大梦未醒一般。
道童进去通报,隔了一会儿,才听房中有低沉的声音道:“请客人进来。”
木门轻启,颜惜月在道童的指引下踏入了房间,那窗下端坐着一名身着白袍的老者,面容清瘦,长须飘飘。四周则熏香绵绵,使人如在梦中。
老者面前摆有檀木矮几,上有黄铜罗盘,笺纸一叠。颜惜月扫视一眼之后,跪坐在了近前蒲团上。
“不知客人想算什么?”那老者抬起眼望了望,神情淡然。
颜惜月不假思索道:“寻人。”
“好。”老者颔首,示意道童将桌上的纸笔递了过来。狼毫小笔,洒金笺纸,颜惜月才一落字,似远似近的熏香便又沉浮氤氲,她的视线有那么一瞬变得模糊不清,慢慢的,眼前的笺纸仿佛飘飞在了半空。
“将你的生辰八字写在纸上,我自会替你算卦。”老者的声音也变得极为遥远,好似来自天外。
颜惜月闭了闭眼睛,极其缓慢地写下一行生辰八字。也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面前的笺纸便徐徐飞起,飘到了老者手中。
他默念一遍,矮几上的黄铜罗盘竟自行转动,发出“咔咔”之声。
过不多时,老者看着那命盘,轻笑一声:“真是有意思,客人既然过来算卦,怎么毫无诚心?”
颜惜月皱眉,反问道:“为何这样说?”
“这纸上的生辰八字,恐怕不是你的吧?”他伸出手指,在罗盘上轻轻一叩,铮铮作响。“命盘非生非死,难道娘子你也正是这样?”
☆、第二十九章
颜惜月一凛,挺直身子追问:“仙人既然神机妙算,可知道这生辰八字属于何人?”
老者往后倚靠,宽袖一覆命盘,“自然是对你重要之人。我看娘子并非真心算卦,既然如此,还请不要消遣老夫。”
颜惜月不禁道:“还请仙人明示,何谓非生非死?”
他扬起浓眉:“老夫只能言尽于此,看你也是修仙之人,难道连这都不懂?”说罢,他竟起身叫来道童,让其即刻送颜惜月离去。
颜惜月亦站起身来,“听闻仙人来自洪州逍遥山,倒不知与掌门明光先生如何称呼?”
那老者微一皱眉,漫声道:“明光先生与我乃是老友。”
“哦?师尊曾提及明光先生有一位老友,道法高深,常在深山炼丹。”颜惜月顿了顿,似努力回忆了一下,才道,“对了,这位高人道号白鹤子,莫非就是阁下?”
老者神情倨傲,颔首道:“不错,正是老夫。”
“原来如此……”颜惜月说着,便弯腰行礼。那老者负手仰脸,却正在此时,颜惜月忽又抬眸盯着他道:“逍遥山根本就没有白鹤子这号人物,你到底是何来历?”
话音未落,那老者脸色骤变,宽袖一拂,几案上的黄铜罗盘猛然暴涨金光,一时间充斥满屋,如同电光霹雳。
颜惜月早有准备,蕴虹长剑飞旋而出,耀出寒白之光,直刺向老者面门。
与此同时,后方的道童拂尘一震,卷向颜惜月手中长剑。她抽身回击,剑光横斜间已将道童迫至墙角,而身后又听疾风呼啸,回首间那黄铜罗盘疾旋而来,径直削向她的咽喉。
颜惜月翻身跃起,蕴虹长剑剑气凛然,陡然间寒光四射,将那罗盘生生摄在空中。老者猛喝一声,那罗盘金光再涨,刺得颜惜月几乎睁不开双眼,他趁势一收罗盘,化为一道黑影,冲出窗口逃窜而去。
颜惜月急欲追出,却被那道童扑上阻拦,当即拈诀出剑,寒光之下只见那道童委顿倒地,竟是白纸剪成的人形。
*
顾不得去找夙渊,颜惜月借助莲华的指引,循着黑影冲去的方向急速追赶。这小楼本就已临近镇边,她追了不久便已离开了白露镇,沿着河流下行不出两里,遥望见那黑影窜入杂木树林,追至近前却无发现。
莲华在空中来回飞舞,忽而往上升起,闪烁发光。
她抬头一望,却见头顶树叶晃动,有一物飞速窜行。颜惜月手持长剑疾诵心诀,那蕴虹剑倏然飞出,带着虹光直击那物后心。但听一声尖叫,那物闪避间被剑气伤及后背,却仍拼命掠向前方。
颜惜月飞身追去,半空中握剑猛刺,那物陡然回首,原来是只长毛棕黑猿猴。此时它已怒火攻心,掷出黄铜罗盘,直撞向那刺来的长剑。
黄铜罗盘疾旋生风,上面的八卦指针竟突然飞至半空,尖啸着卷起金光如同潮涌,铺天盖地向颜惜月冲去。
颜惜月急退拈诀,数道灵光自腰后钧天宝镜中盘旋而出,正与那金光撞个正着。顷刻间风声大作,树木剧颤,她不由闪避数步,但见猿猴不顾罗盘飞身逃去。
却在这时,自远处射来一团火焰,恰中猿猴前心。
黑毛猿猴惨叫着坠落于地,那火焰却不燃及全身,只在原处熊熊燃烧,其间还有幽幽蓝光闪现不断。
颜惜月正待上前,已有一道身影穿林踏叶掠至近前,她看清此人之后,不禁一惊。来人紫衫白袷,样貌周正,见那猿猴在地上翻滚,袍袖一扬,空中便现出一枚灵光四射的铜铃。
那铜铃嗡嗡一震,猿猴心上的火焰烧得更猛。转瞬间一点红光自猿猴头颅间浮出,被那铜铃摄入。而此时猿猴心口火焰顿灭,它亦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那人抬手将铜铃收回,看了看颜惜月,不悦道:“一只小小的猿精都降服得这样艰难,可见你平日不肯吃苦修炼。”
颜惜月局促不安,行礼道:“灵佑师兄,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灵佑冷笑一声,道:“自然是因为你在外惹是生非,师尊才命我前来寻你。”
颜惜月惊愕不已:“我怎么惹是生非了?”
“我且问你,是否曾遇到过太符观的云松与云常两名弟子?”
“……是。”颜惜月这才想起当日之事,急忙解释,“但那两人先出手抢夺我打败的妖怪元神,还辱及师尊,我才与他们交手……”
“那还不算惹是生非?”灵佑双眉紧锁,“你该知道太符观本就与我玉京宫有嫌隙,平时互不来往,如今他们的观主写信给了师尊,大有兴师问罪之意!故此师尊让我找到你之后,带你同去太符观将事情说个清楚。”
“要去太符观?”颜惜月心头一沉,灵佑却冷冷道:“怎么,你还不敢了?还有,那两名弟子回去后说了,不仅是你出手伤人,更还有一名男子暗中偷袭,这才使得云松重伤在身。师尊特意命我查清,那又是何方人物?”
颜惜月手脚发凉,没想到师尊都知晓了此事,而灵佑向来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被他知晓夙渊并非人类,只怕当场便要与之交手。
故此她镇定了心神,装作平静地道:“哪里是什么偷袭,是一位过路的同道中人看不惯那两人的行为,帮我出手教训了他们而已。”
“同道中人?”灵佑打量她一番,“你可问了是何方道友?”
“这……”颜惜月想了想,道,“他只说自己修仙已久,游历五湖四海,并不愿透露名姓。我想他一定是位隐逸之士,也没有多问,后来便分道扬镳,再没见过。”
灵佑将信将疑,颜惜月忙走到那黑猿近前,捡起罗盘道:“这猿妖假冒逍遥山神仙替人算卦,我见出来的人都有些神志恍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神志恍惚?”灵佑微一皱眉,“他是在何处算卦的?你是否去过?”
颜惜月便将之前的经过简单叙述一遍,灵佑道:“曾听闻有一种妖术可通过生辰八字,在夜间吸取他人精气,且作法时需得点燃至宝香,只怕这黑猿用的就是此法。你随我同去它先前算卦的地方加以确认,若真是这样,算过卦的人都得用灵符祛除身上的妖气,否则黑猿虽死,但妖气缠身,对这些百姓大为不利。”
他素来行动果决,说罢之后便要颜惜月与他同去,可颜惜月忽想起自己离开客栈已久,倘若与灵佑一同返回白露镇,只怕要碰上夙渊。
“你还在发什么愣?”灵佑沉声问道。
“不是不是。”颜惜月忙将那罗盘交给灵佑,“要不师兄现在就去那小楼查探一番,我还是去热闹的地方尽快告知大家,让算过卦的人都去你那儿,以免耽搁时间。”
灵佑有所怀疑道:“为什么要分开行动?难不成你想借机溜走?”
“师兄相隔千里都能找到我,我在这镇上还能逃走?”颜惜月说着,又将七盏莲华唤到身边,“我把莲华暂留在你这里,这样师兄总不会担心了。”
灵佑见她将七盏莲华都留了下来,预料她也不会逃走,便自己先去那小楼确认之前的猜测,而颜惜月则飞快赶回了客栈。
*
才一进门,她便先将黑猿之事告知了掌柜,让他立即转告镇上居民。掌柜骇然,颜惜月也顾不得详细解释,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去,推开房门却不见夙渊身影。
她问了多人,才有伙计说起见他不久前出了客栈,颜惜月正着急时,却见夙渊自楼梯上来,一脸愠怒。
“你去了哪里?!”
两人几乎同时质问,继而又都尴尬万分。
“是不是又自己偷偷出去捉妖?”夙渊咳了一声,恢复了原先的冷静。
颜惜月赶紧将房门关起:“妖不妖的先别管了,我告诉你,师尊命灵佑师兄下山找我。此刻他就在镇上,说不定马上就要过来。”
夙渊怔了怔,“那又怎样?”
“你不能出现在他面前!”颜惜月急道,“先前抢夺蜥蜴元神的两个道士果然是太符观的,已经在师尊那里恶人先告状。灵佑师兄还追问出手伤人的到底是谁,我编了个谎话没将你说出来。他道法比我高深,要是见了你,说不定就能觉察出你身上的妖气,那还能善罢甘休?”
“……你的意思是叫我躲起来?”他面带霜意,微有不悦,“我并不是寻常妖类,他根本不会察觉。”
“那也不准出来。”颜惜月板起脸来,又顿了顿,“我现在就去与师兄汇合,很快会离开这里。他要带我去太符观……你要不就自己留在白露镇,等师兄处理完这件事之后,我再想办法回来找你……”
夙渊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颜惜月看他这样子似乎有点孩子气,像是被突然抛弃了一样,可这时候又没空过多解释,只有低声道:“你先前帮过我好几次,我记在心里,不会就此不回。”
说罢,又看了他一眼,便打开了房门。
夙渊紧抿着唇站在那儿,没有想到颜惜月竟也有这样雷厉风行的时候,本以为她只是说说罢了,可见她果真开门就走,他却忽然感到仓皇若失。
“颜惜月!”他在后面压低声音叫了一下。
她愕然回头,眼里有着犹疑。
他却自己发了愣,过了片刻才愠道:“说好的带吃的给我呢?你什么都没拿回来。”
颜惜月低头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心里不免愧疚,“突然发生了好多事,我给忘记了……”她从怀中取出钱,“给你,剩下的日子省着点花。”
夙渊却没有接,黝黑的眼睛还是盯着她。
她的心头沉浮不已,像是有什么牵绊住了似的,可最终还是狠狠心,抓住他微冷的手,将钱硬塞了过去。
“你……买东西的时候要先问价格,觉得贵了可以跟人讲价,别被人骗。”她认真地说着,其实心里还有很多需要交待,却又怕师兄寻到此处,说罢之后,不敢看他的眼睛,慢慢松开手,走出门去。
*
房门吱吱呀呀地作响,夙渊听得她下楼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又怔立了半晌,才坐回桌边。
心里有一团火,四周却被海水包围,冷与热的交替来回冲撞,无端的烦闷找不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