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夫们全都是懵圈的。他们这些在军屯的人,虽然干得是农活,但是户籍是军籍,要是军队数量不够,他们就必须填补上去。在军队数量足够的情况下,他们除了偶尔出个操之外,那就是普通的农夫,还是军队有命令必须服从的农夫。
哪怕是收集粪便这样的腌臜活计,既然上面命令了,他们就得服从。
有一个民夫大着胆子问了一句:“这是要来干什么呢?”
林淡笑了笑,并没有卖关子:“用来肥田。一会儿我跟你们说一下怎么种田。”
被集合起来的民夫们全都乐了。他们种了一辈子的田,还要这么一个长得比姑娘家还漂亮的公子哥来教种田?有几个耿直一点的憋不住笑,只能低着头闷笑,肩膀一耸一耸的。
护卫在林淡身侧的阿乐见状大怒,大喝一声:“都站好!听仔细!”
阿乐的身量气势还是很有威慑力的,而且他很快就让这些民夫们知道,他所说的听仔细,并不只是一句口号。
在林淡说完怎么种田之后,阿乐还对他们进行了考核,回答不出来的就地大声念上十遍,全都把种田新步骤能够顺畅地背诵下来后,他们才被放了回去。
当然他们就算能够流畅背诵,也不表示他们得执行,也没有说他们得执行到哪一步。
保城关这边的地本来就贫瘠,要不是占着地利,这里根本就没什么人会定居。
往年军屯里伺弄庄稼,也不是不精心,可一年到头几个月忙下来,一亩地能收到多少粮食?难道往里面弄点粪便什么的,就能增产了?简直笑话!
经验丰富的老农们就准备开始糊弄起来,回去之后还直接把这件事情,像笑话一样地跟屯里人都说了。
不说不行,说好了他们这些人得回去宣传,让所有人都知道新的种地的方法的。将来若是上面问起来,他们也有说头——他们确实说过了呀,可是大家伙儿都不听有什么办法呢?
没想到,他们这个小算盘才刚开始打了没两天,那比大姑娘还漂亮的县令夫人,就带着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到了军屯,身边还带着一只……宰了能烧一桌酒席的肥硕兔子。
北凉县的县令夫人他们当然可以不放在眼里,开玩笑,就是北凉县的县令也管不到他们头上,县令夫人顶什么用?可是县令夫人身边跟着的这一队人,他们可全都认得!
“那不是常将军身边的亲卫吗?!”
常将军的亲卫是保城关最好认的军队。常将军虽然有着超出大部分男性,甚至包括大部分男性将领的武力值,那也是个姑娘。虽然她被她那不靠谱的爹给带歪了,可有一个还算靠谱的娘,多少给她传授了一些姑娘家必备的技能和审美。这一点体现在军队的军容上格外明显。
常将军的军队总是特别整洁。
常将军的军队总是特别利落。
常将军的亲卫营,有一大半都是姑娘!
当然,这些姑娘都是武力值个顶个高的姑娘,等闲三五个大汉随便打打那种,提溜起这些还算孔武有力的预备役军汉来,那就跟提溜小鸡仔似的。
林淡不得不心说,常将军有心了!他要是带人来,也能用武力镇压。可他身上有没有一官半职,充其量不过是蔡国公府上的供货商人,要是贸然使用武力,引起民愤的可能性很大。
现在有这些亲卫们出面,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保城关开垦的军屯一共有十个大屯,每个大屯下面又分成五到十个组不等。上次来县衙听讲的,不过是十个大屯的保长,还有距离近一些的组的组长。
屯里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场地,铺了石块,农时当晒场,操练时当校场。这会儿两个组的所有人都站在这片场地上,也不嫌拥挤。
亲兵立刻把上次来听讲过的一个保长和两个组长给提溜了出来,放在林淡面前。
三个汉子战在林淡面前,跟杵了三根棍子似的。
林淡依旧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文弱样子,脸上和和气气的,往亲兵搬来的椅子上一坐,绕过三个杵在眼前的人,随手点了一个村民:“保长和组长给你们讲过怎么种地了吗?”
被点中的村民一脸懵圈,战战兢兢道:“讲、讲过了。”
“哦,那你讲讲。”
村民顿时就懵了:“讲什么?”
保长和组长就跟讲笑话似的说了一遍,也没有正经和他们怎么宣传过,当时他就听到一耳朵什么粪之类的,自家忙着春耕呢,哪有时间听那些啊!
别说村民了,其实就连保长和组长,现在都已经记不太清那会儿林淡说的内容了。
林淡又点了几个村民,得到的结果是一样的。他就问保长和组长:“怎么回事?”他的脸色比之前并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保长他们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这个……那个……”保长支吾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地上可铺的都是石头啊!不说硬不硬的问题,这些石头能有多平整?他一跪下去就感到膝盖小腿上一股子钻心的疼,可他顾不上,重重磕了三个头,“小人知错了!求大人饶过小人一命!”
两个组长一看保长这样,也跟着跪了下来,身上起了一层白毛汗,小心肝直哆嗦。不就是一点那啥的玩意儿么?这还能要人命?
林淡看着他们磕头,眼神微冷,只是气不起来:“把事情做好,三天后我再过来。”
这事情往小了说,他们不过是没做好传声筒;往大了说,却是耽误了农耕。保城关十数万军民,十个屯组的耕地,多了不敢说,产量若是能够比去年多上一成,能让多少人吃上一顿饱饭?
亲兵们并不知道林淡为何让军屯的民夫如此种地,心里面对林淡也有些不以为然。要说念书做学问,那林淡的外表还是很有说服力的,看上去比他们蔡将军还要像个读书人。但是要说到种地,他们却情愿相信常将军会种地,也不觉得林淡会种地。
林淡大概知道他们的想法,但是这事情没办法说明,一切还是得看秋收之后的产量。
坐在马车上,蔡大头靠在暖手捂背后,胖脸微红:“二先生为他们着想,他们却不领情,简直是愚不可及。”不过,这些人是他爹娘的手下,感觉有点丢脸,“先生不要生气。”
暖手捂换完了毛,看上去清减了一些,只是摸上去还是软软的。
“我没有生气。”林淡摸着搭在他腿上的一只兔爪,看到学生这个样子,心情倒是好了一些,“时人愚昧,却并不是他们想要愚昧。他们的出身、眼界、学识,注定了他们只能看到眼前的这些,没法想到更多。如果他们能和我们一样,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从小耳濡目染,识文断字,那他们自然就能明白更多的事理。”
蔡大头还太小,不太明白出身带来的差异,只是仰头看着自己先生。
林淡不紧不慢道:“他们并不愚昧,是我们做得还不够多。”如果说他在今天之前,从京城宿舍开始一直到北凉的学堂为止,不过是在为了自己保命,才做的能够给自己积攒民望的事情;但是过了今天之后不会了。
十个屯组非常大,林淡并不可能一天就跑完。当晚回到家之后,他直接找到了白正清,跪下就磕了一个头。
白正清正在屋子里打谱,手上棋谱还没放下,被林淡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他是师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经得起林淡的磕头;但是没事磕什么头?
跟在林淡身后,动作只比他慢了一步的胡澈也吓了一跳,拽都没来得及把林淡拽起来。嗯?他想了想,干脆也跪下了,跟着磕了个头。
白正清虽然对两个学生在生活上不怎么上心,可是胡澈脸上的不解是明摆着的,看得他又好气又好笑,指着胡澈骂:“快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跟着瞎闹腾什么?”又去拉林淡,“你小子也赶紧起来,有事情说事情,犯了错也不是磕一个头能够解决的。”
林淡磕头也就是一时冲动,这会儿反应过来,不由得老脸一红,爬起来给自己辩解:“我就是觉得自己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白正清对自己这个学生的满意程度,其实还要超过胡澈。
诚然,在学问方面,原本两个学生水平都差不多,只不过林淡后来病了之后就有点“一病不起”;而胡澈却正好相反,前两年还不明显,这两年的水平却和自己也差不了多少了。可是胡澈才几岁?他这个做先生的在欣慰之余,多半还觉得有些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意思。
但是林淡的为人处世,却像是超脱了读书人的范畴。现在大部分的读书人早就已经忘记了读书是为了什么,只一心想着当官发财。林淡倒是没有当官,可是他做的事情,却比很多当官的要多得多。现在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这个平时贯会做戏的小子,都弄得这幅样子?
林淡低着头,抿着嘴:“不应该沽名钓誉。”他将今天的见闻说了,“我以前做的,不过是将学子作为喉舌,并不是……”他做的那些事情,其中有几分真心?恐怕连一分都没有。
读书人掌握了百姓的喉舌,所以他才会看在眼里。权贵子弟本身就有自己的圈子和各种利益纠葛,他可以去争取,但是效率却远远比不上给寒门学子施恩施惠。他将那些寒门学子笼络在自己身边,并不是出于想要真心帮助他们的目的,他更像是在做一笔买卖——他给他们恩惠,而他们给他名声和庇佑。
白正清叹了一口气,并没有立刻评价林淡,反而问胡澈:“你怎么看?”
作者有话要说: 白先生(~ ̄▽ ̄)~:你怎么看蛋蛋?
胡扯(?*?w?)?:一颗好蛋!
暖手捂(/≧▽≦)/:一颗好蛋!
蔡大头↖(^w^)↗:一颗好蛋……蛋蛋先生~
蛋蛋:(〃>皿<)
第152章 爱听不听
要说胡澈看林淡这个人,那自然是哪儿哪儿都好,哪儿哪儿都特别顺心合意。但眼前这个问题对事不对人地来分析,他也依旧觉得林淡没有错,甚至还做得很好。
“学生觉得蛋蛋没错。”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林淡听得目瞪口呆:“你用不着偏袒我。”
“没偏袒你。”胡澈微微皱了皱眉头,“我是那种护短的人吗?”
白正清和林淡默默看着他:你是。
胡澈被他们看得一撇嘴,拉了林淡坐到白正清对面:“不管初衷是什么,蛋蛋做的事情给别人带来的好处是实打实的。再说这些事情真的只有你能够做到吗?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多了去了,然而就只有你去做了,那就是你的功劳。再说你做这些事情,并不是出于什么恶意,仅只是为了自保。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是人呢?若是连你都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那些‘应该’做这些事情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林淡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咕哝道:“虽然你讲得很有道理,但是我还是觉得自己错了。”
胡澈瞪他。身为一个蛋蛋,竟然连自己相公说的都不听,简直岂有此理!
白正清见林淡还转不过弯来,笑了笑说道:“阿妮讲的大体没错。要说蛋蛋你有什么做得不太对的地方,你也说了是你的初衷。但是不管如何,你做到了很多人没有做到的事情,这一点是不假的。沽名钓誉又如何?名和誉是随便空口白话能够沽得来钓得来的吗?”
真正的沽名钓誉,其实说的应该是以前的二皇子那样的。事情全都是幕僚手下去做,得到的功劳全都是自己的。所谓的名满京城,其中的水分那是看都不能看。不过二皇子已经是个死人,还是造成他这个学生仕途尽毁的元凶,他没必要再把旧事翻出来重提。
“不管初衷如何,你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你还让很多人得到了好处。这就很足够了。”白正清总结,“至于你所想的启民智,那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那是历代有志之人需要持之以恒做的事情。阿妮,你的责任比蛋蛋要大得多,看看你现在的县学,还空关着呢!”
胡澈汗颜:“先生教训的是。”
晚上一家人吃过晚饭,林淡没心思处理家务事,端端正正地跪坐在炕桌边上伏案疾书。
胡澈凑过去看一眼,还被暖手捂蹬了一脚。他把凑到林淡身边的兔子推了一把:“你又看不懂,一边去。”
暖手捂凶狠地瞪了胡澈一眼,粗壮有力的后腿在炕上跺了跺,意思很明显——臭阿妮是不是还要再来一脚?
胡澈看着它蠕动的三瓣嘴,一巴掌拍过去:“还不听话!”
暖手捂斗争经验丰富,直接后腿一小步,没想到胡澈的手臂忒长,炕太小,它后退直接就顶到了墙上,被胡澈扣住了爪子拖走:“叽叽!”
“叽叽你个头!别吵。”胡澈把胆子比体型还要肥的兔子扣在怀里,意思意思拍了两下,抱着坐在一边看林淡写字。
林淡写计划起来总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最后才会把所有想到的点在归纳起来,做成一份系统的草稿。
胡澈一时间也看不出什么来,干脆也开始做起计划来。他一直觉得自己不说算无遗策吧,也没有多大疏忽的地方。结果他真的还没想到过什么启民智的事情。北凉这个条件,他在三年任期里面,能让大部分老百姓吃饱穿暖不流离失所,已经是非常非常宏大的目标了。还启民智?哪里来的时间和精力?他能够在三年里培养出一个秀才,已经算是非常不错的了。
不过先生说得没错,这事情还真的是他的责任更多一点。
两个人的计划一直做到了快半夜才停手——林淡还想继续,无奈胡澈压着他睡觉。林淡不服,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被胡澈压♂服了才一觉到天亮。
今天的县令夫人也是不胜娇弱……
林淡今天带上了学堂里几个岁数略大一点的孩子。他亲自一个个屯跑下去,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必要。学堂里的大孩子包括医馆的学徒们在内,也有十好几个,一边宣传种地的新法,还能一边熬煮药茶派发。
至于别人愿不愿意听,愿意听多少,林淡也想通了:“强扭的瓜不甜,他们愿意照着做那就照着做。牧草愿不愿意种,也是他们的事情。他们要是愿意,你们就派发种子给他们。”
几个医馆学徒出身普通,一个冬天下来,也着实做了一些事情。经过简单的培训过后,他们能够拿着林淡写下的种田的方法,和农夫们照本宣科地讲解。安全问题也用不着操心,这不是还跟着常将军的亲卫么?
林淡这么一放松,农夫们全都松了一口气,纷纷觉得这个公子哥终于不来给他们添乱了。屯里除了被吓坏的保长和两个组长家,就没有人去折腾什么堆肥牧草的。
几个亲兵们直觉不对。他们倒是对林淡没意见,但是要折腾那些粪便什么的,他们多少心里面还是有些排斥。林淡这么容易放弃,让他们下意识觉得这事情不重要,可是身为亲兵的职责,让他们在回去后,向常将军一一报告。
常将军脸色一变,用力一拍桌子,怒叱:“一群不识好歹的东西!”她是不知道林淡会不会种田,但是她相信林淡不至于无的放矢,他肯定是有着一定的把握,才会准备在军屯推广。
亲兵们听到她这一声,纷纷脸色刷白。作为旁观全过程却没有劝阻的人,他们一样有责任。但凡他们的态度再严厉一些,总会有多一点的人会试着去照着做。
“请将军责罚!”
常将军冷哼一声:“现在责罚有什么用?你们当林大郎是闲着没事干?还是当我一个小小的武将能够三翻四次地请动林大郎?人家那是看在老国公的面子上!”
亲兵们全都懵圈。他们倒是知道北凉县的县令夫人姓林,可是听着常将军的意思:“那县令夫人很厉害?”他们跟着走了两天,也没见他有什么出奇之处,最多就是比别人要好看一些,身边带着的兔子也大一些。
蔡俊旻刚刚踏进门口就听到这个问题:“呵呵,当今太子太傅兼礼部尚书的嫡长孙,大家白正清的学生,吴州知府的长子,能不厉害?这么说吧,咱们军营里的桐油、素油、兔皮兔肉,全都是他给弄来的。”
他没多说一个停顿,那些亲卫们的眼睛就睁大一分,等到他说完,亲卫们已经脸色刷白,背后冷汗直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