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呼息喘出来的声音,让整个山洞活像大型的风管,仇天恨一颗心怦怦跳着,像四拍四切分法,比热烈的爵士乐手还要狂野即兴。
挣脱开仇天恨的怀抱,小白狼直往山洞更深处跑去,仇天恨赶忙起身追赶……
这山洞原来不是洞,而是一条甬道。
仇天恨追了小白狼才一会儿,前方就出现微微的亮光,不久就来到另一端出口,仇天恨跟着光,走出甬道,眼前一片开朗,那翠绿更胜外头,其间点缀着色彩缤纷的奇花异卉,加上野蜂彩蝶穿梭其间,毫无秋尽冬来的萧瑟之意,满眼花团锦簇生机盎然,有如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一般,只是四周全让直耸插天的山壁围绕。
刚才引导仇天恨的光线,原来系柔和的月光,刚才让古林遮去的满月此刻刚好升到封闭的山壁环围的上空正中又大又圆地亮着,要出入这山谷就只刚才进来的甬道而已,如果被封了洞口的话,这辈子就别想出去了。
仇天恨倒是没想那么多,满心欢喜地沉醉在眼前的美景之中,要知道仇天恨从小生长在穷山恶水之间,虽然看过的奇花异卉不少,但像这样开满整片,而且样式如此繁复多变的,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最喜欢的距离傻叔营地一个山头远的小雏菊花海,跟眼前这些比较起来,显得寒酸小气,瞧这边开的,全都一派大家闺秀,珠光宝气的富贵逼人,仇天恨踏着脚底软软凉凉的青草地,因为他想走到另一端那一潭飘浮着满满一池雅致睡莲的小塘去,不知不觉地来到正中央。
这时,他警觉到四周似乎藏着有其它生物,而且正瞪大眼睛监视着他,才要弄清楚什么东东,已经传来小白狼低吼警告的声音,顺着小白狼眼光看去,危机应该就在前方不远,仇天恨心中忐忑不安,赶忙加快脚步,来到小白狼身边。
又一只硕大的野狼出现,只是牠正侧躺在地上,而且似乎气绝多时的模样,牠身上的毛皮有别于之前看见的,呈烈焰一般火红的颜色,看牠腹部布满着微涨的乳房,可以确定是只母狼,对照小白狼眼中闪着泪光悲凄地吐露哀思的神情,这只火狼难道会是小白狼的母亲?
这时他还发觉到除了小白狼与死去的火狼外,他正站在一处金碧辉煌的陵墓前面,陵墓的颜色以群青及百合白为主调,其间夹杂着洋红与鹅黄色的精致珐琅图饰,每根线条都用细细的金线掐丝,加上大量使用金箔镶贴,如果不是因为古藤遮掩加上年代久远,否则铁定光彩夺目得紧。
葬在这里的,是何方神圣?想必不是寻常百姓,仇天恨让思绪开始幻想奔腾,正猜想葬在此地的人可能的出身时,小白狼再次低吼警告,仇天恨一下子又回到现实来,仔细听四周的声音,窸窸窣窣的,果然有生物正一步一步地接近他们……
从及膝的花丛中,走出许多人形般的生物,是猴子?不,不是猕猴那种,体型要大上许多,是一身铁灰色的大猿,看他们不怀好意的眼神,显然并不欢迎他跟小白狼,小白狼示警地低吟着,竖直着毛发往前走了几步,吓得其中几只灰猿迅速地往后退去……
仇天恨一下子就在群猿之中找到了领导,其实这一点也不难,猿王全身上下长着夸张的白色卷长毛发,加上比一般大上好两三倍的体型,想不注意到牠都难。
猿王欺着仇天恨看,虽然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的,但从两眼散发出的慑人目光,让人感觉到不怒而威,十足王者的气势。
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灰猴儿,而且不怀好意地监着他们看,说不怕是骗人,要是牠们一起发动攻击的话,那该如何是好?
仇天恨心中盘算着退路,首先得让自己拥有把随身的武器好防身,看地上野草接缘路面的地方,露出一段恰好可以握住的锈铁片,仇天恨二话不说,将它抽将出来,不料恰好盈握的绣铁上面接着的,竟是一把同样绣蚀不堪的扁长铁块,沉甸甸地,不太适合仇天恨瘦小的身材,但相信让这块锈铁击中的话,不死也重伤。
咬着牙出尽胳膀的力气,仇天恨勉强把手上锈残的铁片举了起来,两脚起先有点支持不住,往后退了几步,随即一派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姿,防着群猿发动攻击。
猿王还是像块庄严的石雕冷冷地朝这边瞅,但其它则毛毛躁躁,不断地移动位置逐渐接近仇天恨与小白狼,小白狼天不怕地不怕,看见灰猿就快碰到母狼尸体时,再也控制不住怒意,一个飞腾一口刚好咬在一只灰猿的脖子上,那灰猿让小狼的利牙一咬,痛得咿呀乱叫,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死白急闪而来,空中传出令人丧胆的呼啸声,小白狼周围突然一片昏暗,随即一个巨掌打来,往小白狼稚嫩的身体挥去,中掌的小白狼不得不放了咬在口中的灰猿,却仍死刁着灰猿的气管,啵地一声,一道血红喷了出来,让小白狼扯断气管的灰猿落进花丛之中,手脚挣了挣两眼一白当场断了气,而打小白狼这一掌的,正是大白猿王。
仇天恨见猿王出招,果然锐不可挡,他没疯狂到主动找猿王厮杀去,仇天恨不想恋战,心想先救小白狼再说,主意打定之后,把锈剑上肩,夺身进到花丛里去,一看见还昏头涨脑站不起身来的小白狼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一把抱住牠,头也不回地往花丛更深处狂奔而去……
猿王缓缓转过他巨大的身躯来,看小人与小狼杀了他的手下之后逃之夭夭,直是怒不可遏,仰着脸朝那一方小小的夜空搥胸狂吼,四周花草枝叶像受到惊吓全都激烈地颤抖着,猿王当下火了速度,腾着不像牠身材该有的速度,率着猴子猴孙追杀仇天恨与小白狼而来。
跑没多久,仇天恨来到墓冢后方,眼前陡然出现一道刚好可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石门,眼看猿王追到距离他们已经不到一步之遥,仇天恨顾不得里面安全与否,抱着一身沉重,狼狈地夺门而入,才刚闯进石门,一股不安立刻浮上心头,自己进得来,那些猴儿当然也可以,天大地大,自己偏挑这死胡同钻,不死都难……
看见仇天恨慌乱中夺身进了石门,要想擒杀仇天恨与小白狼,应该有如瓮中捉鳖才是,但群猿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跟上来,而且还各个掩鼻闭气的往后退开,猿王虽然不像其它猿儿畏缩害怕的模样,却也只能暴跳如雷地捶胸顿足。
整个山谷因为群猿鼓噪,好不喧哗吵杂,吓得洞里头的仇天恨差点没魂飞魄散,奇怪的是,为什么猿群不攻进来?心想这样也好,既然都进来了,难不成还自己出去送死?于是壮着胆子,仇天恨继续往里头走去。
深怕小白狼又不知死活地跑出去挑衅,所以仇天恨死拖活拉的,就是不愿意让小白狼自他手中脱逃,加上那把扛在肩上以备不时之需的锈铁,沉沉的重量将仇天恨轧的举步维艰气喘吁吁,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疲意袭上心头,强烈地晕眩感让仇天恨以为这洞正在旋转,好不容易支撑着随时会垮掉的身子,迟缓地又向前走了约略十公尺,恍惚之间彷佛看到危危颤颤的亮光晃动着,四周温度突然升高许多,仇天恨一时间上气接不上下气,眼前一黑,就这么昏死过去。
脸上一阵湿热,痒痒地让人有股幸福的感觉,仇天恨一觉无梦,饱饱地睡了个畅快,眼睛才刚张开,就看见到小白狼毛绒绒的可爱小脸,脸上湿黏黏的口水,想必是小白狼的杰作,仇天恨不只不愠,还一股温馨感人,十二岁的年纪经历的,何只连台的恐怖!尽管这片刻的温馨来自于一般人以为是畜牲的小狼,但这感觉却比任何人施与仇天恨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来自大自然的纯真率直,让仇天恨感到自在,红石头如此,小白狼亦然。
仇天恨心中说不出所以然来,但隐隐觉得畜牲能给自己的,要远比人能给他的多得多,许多人会把动物当作害物、宠物甚至食物看,而仇天恨却宁可自己跟小白狼一样,在很多时候,他希望自己是畜牲而不是人,他不知道狼群里是否也有不公与不义,但他主观认为一定要比人类要好许多。
仇天恨抱着小白狼戏耍了一会,突然瞥见到身旁那把锈蚀的铁块,楞了一下,不禁哑然失笑,那铁看起来尽管垂垂老矣,但重量却一点也没减,少说也有十来公斤重,自己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能抱着小白狼又扛这把废铁跑这么远的路,当时心中只觉得非有个东西防身,却没有想到可能因为多拖了这把锈铁,因此放慢速度而让鬼狠的猿群追上,自己能活到现在,除了侥幸外一时间也想不出其它原因。
抛舍以为可以防身的锈铁,是一种智慧。
年纪还小的仇天恨自然深思不了这层道理,其实惧与无惧之间,绝不是多拿一把废铁甚至是利剑就可以反转结果,这锈铁增强了仇天恨的信心,却也拖缓了逃生的速度,有它,仇天恨可能死,没它,仇天恨也不一定能活,有与无之间,不在于拥有多少,而在感觉到多少,因此,仇天恨眼中的这块锈铁,因为让他在面对猿群威胁时感到安全,所以被忽略了重量,而事实却是……那不过是块又笨又重的废铁。
没想到小石门内竟然有如此宽阔的空间,眼前这间石室大到可以让十个壮汉进来都没问题,石室中央有一鼎跟仇天恨等高、三人环抱还多的大火炉,这火炉长得跟四春与中土的大不相同,既非三脚也非四足,它一共有十四只脚,其中东西方向各有一根较粗的,其它则细细长长,长得全一个模样,炉体只有两个面,由上往下看,炉形像只眼睛,炉面平顺光滑,两边炉面中央处分别镂刻了蛇、蝎的图案,整个炉体呈金黄色,炉心还有不甚明亮的焰火燃着,像随时会熄灭似,这微亮的炉光,在黑暗的石室里发挥不可小觑的照明作用,虽然不能照亮整间石室,但也相差不远了,围绕整个石室的墙上画着满满的小人,小人姿势各有不同,少说也有上千个,其中穿插许多骷颅火焰的图案,小人或奔或蹲或跳,像演一出动画似的,全围着一尊应该是仙佛抑或神祇的偶像动作。
火炉正上方,也就是石室天花板的位置,绘着有两尊被火熏黑的神像,右边的像阿修罗,左边的像夜叉,瞋目龇牙地手执法器的凶恶模样,让人望而生畏。
两幅神像中间则绘有不之知所以然的不明物体,形状像水、像火亦像沙,越看越奇,越奇就越想看,结果像掉进漩涡里,终于抽身不得,等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已白白浪费了许多时光,但对那一团混乱,却仍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仇天恨才刚认识环境不久,就听到小白狼低吼警告的声音,小白狼似乎听到了什么,将耳朵贴着脸,往洞口的方向逼视着,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会是大白猿王要进来了吗?
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形逐渐清晰,不是阿五是谁……
看见来人竟然是阿五,仇天恨吓得岂只屁滚尿流,仓皇失措地往石室更深处里躲去,这石室尽管光线黯淡,但除了火炉外就别无他物,所以无论仇天恨如何设法躲藏,只隐得了形却藏不了身,阿五面无表情,对着小白狼不友善的低吼,无动于衷,自管将背上的行囊取了下来,从里头陆续掏出令仇天恨眼睛一亮的食物来。
看见连头带脚光溜溜给煮熟的一整只鸡,小白狼忍耐几日的饥饿,此时像放了柙门似,把湿长的红舌伸得老长,不断地舔着毛绒绒的嘴缘,原地拼命的绕转,如果不是阿五连番喝斥,小白狼早就扑身过来了。
「外面那群猿猴,是咱门长生门的守陵者,牠们不喜欢这石室里的味道,所以不会擅闯进来,除非石室里的炉火熄灭……」阿五不像在跟仇天恨说话,自言自语喃喃念着。
「你知道为什么你会困在这里吗?你一开始就走错方向,唯一能逃离长生门的,在那栋小屋子的后面,而不是你走的前门,前门你看见的三条路,其实只有两条,其中一条在绕了个大圈之后又会从三条路之中另外一条回到原点来,而另一条虽然可以出去,却是直接通往你现在的这个林子,这林子藏着有凶恶的山鬼,所以称作强鬼古林……」阿五撕了一只鸡腿丢给小白狼,小白狼尽管饥肠辘辘,却不脱狼性,狐疑地嗅了嗅,阿五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牠,不一会儿小白狼就囫囵吞枣连皮带骨地把整根鸡腿吞下肚去。
阿五晃了晃长满疙瘩的头,几滴浓臭的汁液垂挂了下来,分不清是从疙瘩流出的脓汁抑或只是汗水而已,闷着沙哑的声音说:「畜生就是畜生,见不了场面,让人看了讨厌,小心是好,多疑的话可就难成大事了,五十年前,咱长生门会毁在文老贼手上,还不都祖师爷多疑所致,唉!这事现在说了你也不见得懂,但终究要让你知道,下次吧,如果你还活着的话!」
仇天恨脑中尽管乱成一团,但对阿五不甚清楚碎碎念所讲的话,却一个字也没略过,难怪一路上没看见他来时看到的「长生城」,原来自己一开始就搞错方向了。但之所以自己会困在眼前这石室里,难道也是阿五与那位凶恶的「师父」他们故意安排的吗?那只杀狼王的山鬼又跟阿五他们有什么关系?这个念头是仇天恨瞥见到阿五腰际间插着管竹萧时浮现的,他清楚记得那鬼狠的疙瘩怪是在听见箫声之后才停止追杀他们,那箫声难道会是阿五吹的吗?
「你看我的箫是吧?没错,那箫声是我吹的,山鬼天不怕地不怕,只怕箫的声音,这是本门的秘密,你可千万不能泄漏给外人知道。我看你暂时是出不去了,除非能够打赢外头那只猿王,以你现在的本事即使加上这个小畜牲,我看要赢猿王还早得哩,像你这样毛没长齐的小鬼,任谁也知道斗不过外头那些守陵的大猿猴,你要知道,要是你不顺从你师父的意思,他就不可能收你为徒,那我阿五也就没有让你活下去的理由,但要是你通过……,阿五绝对会拼上全力帮你,让你成为咱长生门的继承人,但你可千万别在这之前就一命呜呼,少爷说我说嘴?绝对不是,我自信我的眼光绝对没错,你一定可以成为少爷的好徒弟……」阿五没把眼光投向仇天恨,话语间有些停顿,听得出有点心虚,彷佛作了什么对不起仇天恨的事,仇天恨听他说话的意思,似乎还有一个生死关等着他,叫他如何不怕……
「我不要作那个瘸腿的徒弟,我不要,我不想死,你放了我吧,不要再逼我作那个人的徒弟,我求你,呜……」仇天恨打从心底千万个不愿意,用嚎啕的哭声表明自己的决心,听得阿五七窍生烟,一把无名火轰地生了上来。
「刚才真该让山鬼一掌打你个稀巴烂,干嘛还浪费力气救你?让你在这里胡言乱语,说出这样欺师灭祖的话!」阿五真的动怒了,把满地的酒食胡乱收进了背囊,而仇天恨见状哭得更加起劲。
阿五越听越火,咬牙切齿地说:「死了也好,一了白了,我阿五反正看不见长生门复兴之日,与其让你活着败坏师门,不如让你现在就死了算了!」
仇天恨呼天抢地:「阿五叔,我不要死,放我出去吧,阿五叔!我下次不敢了!你不要丢下我啊!」看到阿五出了门不再回头,仇天恨哭喊的声量来到最高氵朝……
刚才听见仇天恨如丧考妣的抢天哭声,阿五躲在罩头里的双眼其实充满着泪水,驼着离老死已经不远的残躯,嘴巴一如刚才碎碎念着:「恨儿,你是长生门最后的指望,阿五我再活也没几年,长生门就靠你了,你要争气,让少爷有信心,那时候你就会知道他是位好师父了!」
山洞外的山鬼在听见来自猴谷里的哭声时,以为是天籁,瞇着独眼咧着嘴聆赏着,如果能把一切活的弄死喜的变哀的话,那才叫幸福,山鬼邪恶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