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人还是在「西文寺」,地点也不过从房间换到大厅,这样小的空间转换却让云岂拾、田开疆等人走了将近二十分钟,除了带领的寺僧,走在最前头的,不是云岂拾或田开疆,而是仇天恨,光从外表,很难看出仇天恨哪里不对,事实上,现在的仇天恨并不是仇天恨,真正的仇天恨正被困在他自己的躯体里面。
出了穿堂,走进一片广大的空地,没有奇花异卉,也没有亭园造景,只有孤索的几株老桐,然后就一片平坦的黄草地,气温一反昨夜湿热,大伙儿让冷飕飕的气流一冻,彷佛来到深秋的北地,让人有时空错乱的感觉。
不远处可以看见蜿蜒好长一龙的赭红色高墙,这高墙隔开了「西文寺」的内外,高墙之内,没有其它建筑,就只一幢高达四层楼的巨大「庙宇」。
说是「庙宇」并不精准,它虽然有重檐歇山的屋顶,却是圆筒形的屋身,上面贴满天蓝或银白颜色像琉璃般闪耀光亮的磁砖,庞然大物往四方狰去的檐尖处,是一只只呲牙怒目的乖张恶龙,再仔细一看,原来不是龙,而是没有脚的七彩蛇。
「唉!如果以我们所谓正道的标准来看,西文寺根本就是邪教!」田开疆心中老大不快,对一向禀持开心过日子信念的田开疆来说,他现在的不开心,要比一般人的不开心要更不开心上好几倍。
这凝重的气氛,感染了四周,云岂弱深刻地感受到,故意挣脱开田开疆牵她的手,落后田开疆一步跟着,而田开疆看见到心爱的云岂弱无趣的模样,自己知道冷落了佳人,管它正邪往哪一边倾,世间再丑陋,有美美的岂弱在,就不至让人觉得丑陋;武林再黑暗,有岂弱的笑,就不至于让人感到黑暗。
田开疆对着云岂弱挤出一脸善意却不够诚意的傻笑,假装一如以往的忘忧神情,但却招唤不回云岂弱的目光,云岂弱的眼神在云岂拾与仇天恨之间跳跃,时而晕红、时而死白,却始终不曾在田开疆身上踏实的停留过,这时从「庙宇」方向铺天盖地传来法螺恢宏深远的低吼声……
法螺声虽然连绵远长,吹号的却只有两个人,这两位号手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两尊巨伟的雕像,这原因除了僵直的姿势外,还有那过人的身高,这两人高得简直不象话,田开疆约略初估应该有三百公分之数,不同一般寺僧,两位巨人身上穿戴着的是色彩繁复层迭错杂的鱼鳞彩甲,一个这么大的修行地方,突兀地出现这两个外域武士,两个武士肤色一黑一白,白的较之白雪更显惨白,而黑的则比墨鱼吐的墨汁更加乌黑,黑白两位天将,分别站在「庙宇」的入口处,入口处也与一般建筑物入口不同,除了没有真正的大门区隔内外之外,最奇妙的是,任外边的人眼力再好,也不可能从大门外探究内部所以,因为里头除了漆黑外还是漆黑,让人以为就要进入一处没有尽头的黑暗深渊似。
入口上方嵌了一块像是随意切割而成不规则形状的乳白色大石匾,上面镂刻着三个醒目的硕大黑字,写着……「妙好殿」。
这些字比较特别的是,在所有字的左侧,全都扭曲着像飞腾着的蛇一般的奇怪符号,因为用的是跟乳白极其相似的乳黄色颜料,所以不细心看很容易会被忽略,这符号瞧的仔细点,可以发觉跟西疆圣域的文字很像,中土跟四春的人叫这种文字作「污水语」,而圣域的人称它作「生命语」。
田开疆端详了门匾许久,把这浅浅地像是想故意隐伏的字,与「长生门」、温小斋、「天鹰盟」及「西文寺」,连想在一起,用极短的时间,快速的抽丝剥茧,试图厘清四者之间若有似无的牵扯,虽然并不十分清晰,却隐隐浮现出令人不安的关系,在他们理所当然的以为事情就是如此这般的时候,简单的皮相底下似乎还隐藏着某些令人震惊的事实,不知道是因为从青康藏高原早来朔风低温的缘故,抑或心中陡升的疑惧,田开疆全身汗毛一时间全都寒竖了起来。
吹着法螺的黑白武士中间,站着一个相形之下极其娇小的身影,是昨儿戌守大门的那位女英雄,田开疆昨儿问过她的姓名,她是归难的外甥女,远从东南仙境,人称海外净土拥有着无数插天高山的常绿海岛回春省亲,她姓苏,芳名玄姬,昨天看见她使的那把奇怪兵器,有个诡异却有趣的名字,叫作「刀剑两伤神」。
苏玄姬五官轮廓清晰,肤色光洁微焦,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长得艳而不冶体贴而练达,全身散发出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过人魅力。
苏玄姬看见到田开疆时,笑得好灿烂,那不是社交式的微笑,而是发自内心深处,在这样的时空底下,没有人会觉得这样子笑有什么不对,包括苏玄姬自己在内,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在看见到田开疆时会打从心底这般开心?这或许是因为田开疆不同于这些日子她所遇见的人,他让她有种……回家的感觉。
在遥远的那个长绿高山岛上,大家看见人都是这样由衷的笑着。
「辛苦各位,住持已经等候各位多时,大家请随我进来……」苏玄姬将眼光移回带头的仇天恨身上,微微弯腰致上欢迎之意,显然苏玄姬并没有看出仇天恨有什么不对,云岂拾在后面得意的笑着,嘴角不动声色地微微抽动,仇天恨张口说话,以稍嫌尖锐的声音说道:「有劳姑娘带路。」
经过两位黑白吹螺的巨汉时,让人明显感受到「萨西归」惊人的实力,是什么样的人能够拥有这样的奇人异士作为号手,是昨天那满嘴刮净之后还是留有一轮青须的洁癖男子?
走进到室内,起先只一片黑暗,看不见墙壁或屋顶,甚至……感觉不到地面。
所有人无不惊骇莫名,这是什么妖法,从外边看,「妙好殿」仅管屋身庞大,也还不至于这般无际无涯,尤其是踩空却不会坠落的怪异感觉,让人以为这里头的空间要比从秀巫山上的望夫崖所能望见的,要更宽也更广。
就在大家陷入既惊又恐的情绪时,前方不远处却传来田开疆父亲田文熏深长共鸣的声音:「拾儿、疆儿,快将仇掌门带过来吧!」
听见到田文熏的招呼声,大伙儿的疑惧才稍稍宽解,由仇天恨带头云岂拾领军,紧跟在苏玄姬之后,大伙儿临深履冰一般,战战兢兢亦步亦趋地跟着苏玄姬走向未知。
不久,前方出现隐约薄光,像是太初刚生五行粗成,隐约之中,彷佛有低吟徘徊,声音宛如细细诵着经句:「有道以行、春生秋藏,微尘含宇、风生水起,有道以行、夏荼冬死,毒火穷残,生死无尽……」
这低吟并不存在现实之中,而是现实存在低吟里头,是无穷小,也是无限大,大小皆虚枉,而虚枉就是真实。
在所有人看不清所有人的阴暗世界里,蓦地,仇天恨独自垂下两行热滚滚的泪水,这泪不是云岂拾操控出来的,显然在仇天恨体内,存在有某部份是「半尸化魂散」跟「游神咒」所无法染指的,仅管剧毒在身上放肆作乱,魔咒催眠了魂体为所欲为,但被夺去对自己身心主导权的仇天恨,此刻心灵深处,还残存有块外力无法企及侵扰的圣洁凈土。
那来自八荒九垓的神秘低吟,启动了仇天恨要一般人穷几辈子都不可能掀盖的心底圣境,让原本宰制仇天恨魂体的蛊毒,不再具有那般通天本事。
是「温养八法」?
仇天恨原本让「半尸化魂散」迫害得生机殆尽,此刻却因这低吟,让全身细胞挣到了生机?低吟是钥匙,「温养八法」是锁孔,钥匙这时开启了万妙之门,「温养八法」像清风,拂净仇天恨心中蒙尘的明镜,「妙好殿」……果然妙好。
仇天恨的泪无关情绪,既不是悲、也不是喜,更加无涉好恶,跟恩、爱、仇、恨一点关系也没,勉强可以形容的,应该是……着地感。
一种生命希望触摸到的着地感,这是一般人穷其一生无法达到的。
在大家看不见地面时,如同傀儡般的仇天恨却因这低吟结结实实的踏在地上,那种着地的感觉,像是千里南航的冬鸟好不容易在北回归线找到安身的栖所,抑或半夜急症小孩的父母终于盼到名医……
仇天恨找到他何以活得那么窝囊,却还强烈要活的原因,仇天恨心中没有答案,却知道没有答案本身就是答案。
眼泪是答案、所有恨他爱他的人、或是白狼全都是答案,过去或现在是答案、未来所有未知更是答案,生命就是那么一回事,一段充满惊喜与奇迹的旅程,不管你相不相信,生命本来就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