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一句“是”在口中晃荡了半天,终于没有说出口,良久才缓缓道:“杨过年前虽自己说只在桃花岛做客,其实郭伯伯郭伯母待杨过却与亲子无异。我学文习武的基础,都是在桃花岛奠定的,又如何敢薄情寡义,不认你们二位?放开了祖辈的种种关系,杨过自己也是极为承情。除了姑姑和义父,我在世上的亲人,自然少不了郭伯伯郭伯母,只要两位不弃!”
郭靖把他搂入怀中,说不清心中是喜是悲,颤声道:“我一直将你当自己儿子看待,没有两家多年的恩怨,我自然也是愿意作你的郭伯伯。你放心,我便如你郭伯母所说,在心里面做你朋友,不作你长辈便是……我也不会约束于你。杨康义弟死者为大,还请过儿收回那不认他为父亲的话。他对你母亲,却是到死都没有忘情的。”杨过听他哽咽,也是心头难过。他苦笑道:“数典忘祖,或许就是我杨过今日所为吧!也罢,既然郭伯伯这么说,杨过自然还是杨家的人。只是当年的事情,我只当全部不知。我独立独行,也不愿为世情所累。”
郭靖虽然愚钝,但是不蠢。他这次终于勉强领悟了杨过的意思。他联想到了黄药师。即使是自己的女儿女婿,他也懒得和他们住在一起。自从郭靖和黄蓉结婚之后,黄药师觉得女儿有了人保护,便也一个人出了桃花岛,在江湖中流浪。在他想来,杨过应该也是如黄药师那种天性出尘之人——这让他感到相当黯然。在他心中,却是一直想把杨过养育成为一个为国为民的大英雄的。
待得情绪稍微平息了之后,他眺望着北方,道:“我年少时候在蒙古长大,深知蒙古骑兵的强大。大宋如果不是依托着高大坚固的城墙,只怕早就沦陷在了蒙古铁蹄之下。蒙古人凶残暴虐,所到之处常常屠尽平民,寸草不留。我当年是蒙古的金刀驸马,统领一路大军出征金国,眼看着满地横尸,血流成河。当时心中便定下了毕生志愿,绝不让这等惨状在大宋子民身上出现。这些年来幸亏你郭伯母对我尽心尽力,多出奇计助我坚守襄阳。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郭伯伯一直想将你教成一个顶天立地,为国出力的大英雄。不知道你志向如何?”即使明知道杨过志向不在此处,他也想作一番最后的努力。
杨过沉默半天,道:“不知道郭伯伯有没有心领导天下群雄,再建新朝,重震我中华威名之意?”郭靖大惊失色道:“过儿此言何意?当我郭靖是那种为一己权谋之私,搅乱天下的人么?我郭靖坚守襄阳,从来没有过什么别的想法,只为抵挡蒙古铁骑而已!”
杨过微微一笑,才缓缓道:“那么郭伯伯是为了替临安的昏庸皇帝在守天下?”
郭靖昂然道:“理宗皇帝乃无道昏君,宰相贾似道是个大大的奸臣。郭靖岂能为昏君奸臣所用?只是心愤蒙古残暴,侵我疆土,杀我同胞,郭某满腔热血,是为神州千万老百姓而洒。”
杨过低低的说道:“蒙古之势日盛,灭亡大理是指日可待。到时候南北夹攻大宋,襄阳为最后之屏障,岌岌可危。而南宋小朝廷日日里只知道欺压百姓,奢侈挥霍。国力一日弱似一日。着这样下去,不出五十年,宋朝必亡。郭伯伯以为然否?”
郭靖愣愣半响,道:“那也未必。如何知道日后我大宋不会出个如武穆岳飞一般的大英雄,驱逐鞑虏,还我中华净土?”
杨过哈哈大笑了起来:“没有这种机会了。岳武穆乃百年不可一见的将才。再说哪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两个英雄的身上?而且当年宋朝刚刚退守江南没有多少年,还颇有还师中原的豪气。即使这样,岳飞伐金眼见成功,当时的皇帝却还生怕迎回二帝后自己位置不稳,借口诛杀了他。最可笑的是弄臣秦桧,替皇帝顶缸,成了千古第一罪人。”
“郭伯伯看看今日,昏君奸臣比之以往犹有盛之。举国暮气沉沉,有权之人只想着多活一日,多享受一日,那里有丝毫进取之心?现在就算岳武穆重生,有能有多大作为?如果有一个励精图治,任人唯贤的新朝廷对抗蒙古,我觉得大概还有相当的机会。可惜现下的情况……不客气的说,宋朝灭亡,历史之必然。只在五十年以内。从此而言,郭伯伯多守襄阳五十年,就仅仅是让南宋朝廷多苟延残喘五十年,让五十年之内的汉人得以苟存,五十年之后激怒的蒙古杀更多的汉人而已。”
郭靖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讲法。他拙于口舌,自知辩杨过不过。而且杨过的话很有道理,他心里深处还是有六分认同的。他驻守襄阳多年,自然很明白蒙宋双方军力的差距。每次蒙古来攻,襄阳都是岌岌可危。随着蒙古逐渐适应攻城战法之后,襄阳坚城的优势在一点点丧失。他明明知道这些,但却从来不愿想的那么明显。黄蓉早就存着和他一起死在襄阳的想法,也不用这种话打击于他。
其实杨过向郭靖说出这些,完全没有打击他的意思。相反的是他明知郭靖会死在几十年后的守城之战之中。他心中当郭靖是他至亲之人,颇为郭靖不值,便说出那些话。他明知道郭靖不可能为之而明哲保身,却是不吐不快。
然而郭靖怎么可能为杨过一段话抛却多年的信仰?痛苦了好久,他道:“过儿,你的话的确很有道理。当年我也劝过岳父黄岛主,让他一展胸中所学为襄阳献力。他本是爱国之人,却总是不肯应允。我现在听了你的话,才大概明白。大宋灭亡,难道是天意?难道天意真的不可违?难道我的所作所为都是无用之功,平白葬送了无数大好男儿的性命?”
“郭靖是粗人,太高深的东西,我是不懂的。我只知道,要我一个人在桃花岛上自由自在,坐看蒙古人屠戮我宋人百姓,我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的。”
杨过盯着他坚毅的面孔。这种人往往给人一种愚拙的感觉,其实性格坚定,认准了道理大义,甚至能慷慨赴死而毫无难色,非自己能及。虽然郭靖不改初衷,但是自己的话肯定还是给他带来了痛苦和内心的折磨。
杨过希望能作些什么解开他的苦痛,便道:“事实上并不是如郭伯伯所想的那般。郭伯伯力守襄阳,意义更大于你自己的想象。如果我汉族人眼看蒙古势大,就放弃抵抗,任由蒙古屠戮,甘心作奴才而完全丧失血性,那么这个民族就是完全没有希望了。国难当头,必然要有像郭伯伯这样的真正的英雄豪杰,甘愿为国家抛头颅撒热血,百死不悔,方才能唤醒族人心中的热血,才能让蒙古人即使征服了我们的土地,也无法征服百姓的民族灵魂。”
“而且让敌人尊重他的对手,或许能为百姓争取到更多吧!”
这些说教的东西,在杨过的印象中后世之人都曾无数次被灌输过,乃至于人们由相信到懒得相信了,真是过犹不及,杨过脑海中价值观过于复杂,反而无法找出来一种大义说服自己。如果过分纠缠于这些是非,他所受的精神折磨只会倍于郭靖。在这时来开解郭靖,却绝对有理,也绝对有说服力。杨过看得出来郭靖眉头的皱纹都舒展了不少,他拍了拍杨过的肩膀道:“谢谢你,过儿。你说的对。蒙古人不同于宋人,不会怜悯弱小的敌人,只会尊重强大的对手。”
他还有一半没有说出来,汉人民族特性,对自己构不成威胁的对手,会不吝怜悯;对自己构成威胁的,就会恨的咬牙切齿,除之而后快。相对新崛起的蒙古的那种强者的自信,这是一种没有进取心的弱者的怯懦。事实上这种软弱延续到了多年以后。不过杨过虽然知道,却不愿意多想。远超过他能力所及的
顿了顿,他恳切的说道:“我以前从来没有想的这么透彻过。我也不在乎我一人的所作所为到底有什么意义了。郭某只知道需要有人抗蒙,需要有人驻守襄阳。我便在襄阳杀蒙古人。就算是死,也不会后悔。正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杨过低头不语。半响后,缓缓道:“郭伯伯适才问杨过志向何在。当然是想劝过儿做到和您一般。可是大概由于过儿和黄岛主一般看得透彻吧,我不肯像郭伯伯您这般死守襄阳。过儿不愿将志向放在天下,只求练得一身绝顶的功夫,保护自己愿意保护的人。比起郭伯伯的胸怀天下,自然是过于自私了。”
“如果过儿不曾经历过那么多苦难。如果过儿什么都不懂,或许我更愿意学习郭伯伯,作一个人人敬仰的大侠。可惜……可惜杨过想的太多了。
“不过过儿在此向您保证,蒙古军对南下时候,只要有可能,杨过必然会竭荆葫能,为襄阳守城之战出尽全力。不过过儿不愿为之赴死,请郭伯伯谅解。”
郭靖欣喜道:“我知道过儿心高气傲,从来不作空口承诺。过儿说尽力,就自然不会懈怠。不少英雄豪杰口口声声说要来襄阳助拳,却从来不见踪影!过儿聪明绝顶,能为襄阳尽力,正是天下百姓之福。”
杨过问道:“蒙古大军今年可能南下么?”郭靖道“这一二年之内大概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不过五年之内,必有大战。”杨过笑道:“五年之内,过儿必然会抽空到襄阳一趟,看看郭伯伯和郭伯母,再看看凭杨过胸中所学,是否能为襄阳之战略尽绵力。”
这时候古墓墓门已经就在眼前了。杨过向郭伯伯拱手道别。郭靖忽然拦住了杨过,道:“今日过儿你在重阳宫坦然将九阴真经交给了全真派,气度胸怀,让人心折。郭伯伯和你相比,大是不如了。你所知道的九阴真经只是残缺的一小半而已。现在世上只有你郭伯母和我通晓全篇九阴真经。既然过儿你志在于武学,郭伯伯今日便将全篇的九阴真经和真经的总纲都背诵给你。希望过儿好好修习,日后自然能够学到大成之境!”
杨过听了大喜道:“那感情好。九阴真经过儿觊觎良久了。原本过儿原本准备日后学武有成,看是否有机会施大恩于郭家,再挟恩求报,换取这全套九阴真经的。郭伯伯郭伯母虽然于杨过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杨过在此保证,一生之中绝对不凭此作恶,有违此誓,杨过会自裁于郭伯伯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