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重阳宫上传来了召集门人用饭的悠远的钟鸣声。只见后山道上一个清瘦的道人身影在山路上穿行。他提着一盒子饭菜,匆匆的赶到了后山,远远的便看见暮色下的静心崖边自己师兄尹志平的身影静静的盘腿坐在那里。
道人笑着将饭菜放在尹志平身边,道:“师兄这是第十三次面壁了!往日面壁,于道法总能有所进益。这次或许亦将大有所获?”尹志平见来的正是平日和自己十分要好的小师弟甄志丙,朝他微微一笑,却无法掩饰眼神中的错综复杂的情绪。他叹息道:“尹志平往日里自诩道法高深,道心稳固,其实比之凡俗人,也不见得高明。今日我心烦意躁,愧对静心崖这好所在。”
他往崖内山洞中看看,转头厉声对甄志丙道:“甄师弟,你速速去请了师尊长春真人前来,就说志平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相询。”
甄志丙愕然半响,见尹志平缓缓闭回了双眼,继续盘腿坐着,无意多语,也不愿食用饭菜。他向师兄一礼,匆匆的赶了回去。
片刻之后,大袖飘飘的丘处机左手托着一卷经文,右手按着长剑徐徐而来。尹志平立即起身向他见礼。丘处机道:“听你甄师弟说你心不静,为师给你带来一卷《清心咒》,你早晚反复颂读,自有效用。”
尹志平躬身接了,对丘处机道:“师尊且住。洞中尚有一人,还请师尊移趾一观!”他引着丘处机进了山洞,只见山洞中一个绝色少女盘膝坐在地上运功疗伤,正是小龙女。她脸色变换,时而苍白,时而血红。浑身上下都微微笼罩着一股淡淡的烟气。
两人退出山洞。丘处机道:“此女曾受重伤,现在走火入魔。她小小年纪,内力居然不逊于我,委实可佩!”尹志平道:“这位女子正是古墓派掌门小龙女龙姑娘。”他向师尊讲述了一个时辰前小龙女向他询问杨过的下落,无果之后突然吐血晕倒,然后他将她扶到了山洞中助她运功疗伤,等她情况稍微稳定之后,自己在外面等到送饭的师弟,托他传递消息给丘处机的全部过程。
丘处机点头道:“不错。你这番处置,毫无差错。以你逊色龙姑娘一筹的内力,替她疗伤,只怕亏了本命真元。难怪我适才看你气色黑青。不过能救得龙姑娘性命,却又是值得。你这就去请了清净散人孙道长,叫她带几位女弟子过来,将龙姑娘移到重阳宫别院中静养!”
他见尹志平不动,只当尹志平碍于七日的禁足没有解除,笑道:“那七日面壁的责罚,日后补上就是。”
尹志平脸色转为羞惭,忽然跪在丘处机身前,道:“弟子不肖,愧对师父平日的教诲……”
丘处机心念急转,忽大惊失色,颤声道:“难道……你,你,你对龙姑娘……”他惊的手足冰凉。适才虽然只是在昏暗的斗室中微微一瞥,他就已经为小龙女那不似人间能有的绝色美貌和出尘绝俗的气质倾倒不已,自忖如果不是自己道心稳固,加上年龄老迈,只怕会为她动心。难道这个自己一贯得意的弟子挡不住诱惑,作了什么对不起人家姑娘的事情?
丘处机的发应让尹志平愕然了片刻,不由哭笑不得的道:“师父想到哪里去了。弟子纵然不肖,朗朗白日之下,也不至于有什么禽兽的念头,更不会作出什么禽兽的举动。”
他低头沉思,半天之后道:“志平随师尊修行足足三十年出头,这些年来在尘俗中行走,所历非少。自以为看破红尘,能不以荣华为意,不以美色为念。今日见了龙姑娘,却不知为何,凡心大动,欣慕不已,竟然道心不稳,险些道基崩坏。故而适才有愧对师父教诲的言语,对龙姑娘,弟子却是从来没有过丝毫的冒犯。”
丘处机长出了一口气。道:“你的表现,也是在情理之中。当年师尊我还不是险险坠入那无尽爱念之中,不得解脱?即使是你师祖重阳真人……”他看看古墓的方向,想到了那里面埋葬的那位苦候王重阳一生的绝世巾帼,一时间也是感慨万千:“情之一字,本就是世上最难以看透的障碍。世上能有几人,能做到像师尊重阳真人那般超脱自在!”
他对尹志平道:“我不怪你。龙姑娘清丽绝俗,你为她心动,也是难免。幸好所陷非深,及早醒悟,倒是不晚。快去找你孙师叔来吧。”
尹志平还是不动:“师父,弟子有个请求。龙姑娘在此疗伤之事,还请师父不要告诉任何人,弟子愿求能够照顾龙姑娘数日,助她疗伤,到她伤愈。”
丘处机大怒道:“你此言何意!”看着弟子平静入水的眼眸,他缓缓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是想籍此机会,窥破心障,以求道心更稳一步!不错。避而不谈,自欺欺人,始终难窥大道。不过你这般借龙姑娘危病修行,确是未得龙姑娘同意,甚是无礼。”
尹志平笑道:“弟子也曾想到此节。我欲以一身功力,助龙姑娘行功,以作补偿。”以丘处机的定力,听了这话,还不由得悚然一惊。
一般情况下助人运功疗伤,援手之人内力固然消耗极大,却不会损耗本命真元,休息个数日,都能回复过来。这种疗伤之法,一般只对比自己内力浅的人效果明显,对内力强于自己之人,多是无效。尹志平的意思,却是要用自己的本命真元为小龙女疗伤,就是把他苦修了三十年的内力生生从自己体内切断,灌输到小龙女体内,千百倍发挥效用。这般下来,小龙女必然能很快痊愈,事后还会功力大进。施法的尹志平却不免功力全废,从此只能潜心道学,与武功无缘了。
丘处机心中乱如丝麻,久久不发一言。他知道这个弟子一贯固执,决定的事情,不会更改。自己如果强行干扰,只怕于他修行不利。而且长春真人生性豁达,并不认为弟子用一身武学修为换得道心大进有何不好。他只有一点存疑,沉声道:“你这般抉择,是真的有愧于借龙姑娘修道而欲以补偿,或是放不下心中的爱念,不忍看她走火入魔,生死于一线?”
尹志平目光幽深。半响之后道:“弟子也不甚明了。其应有愧,亦应有爱。”
丘处机咄道:“若源于爱念,只怕数日之后,你非但赔上一身功力,更赔上一颗道心。”尹志平笑道:“师父所言极是。不过弟子此时心中已有所碍,不如放手一博。散去一身功力之后,或者心无挂碍,从此逍遥一生,或者坠入魔道,此生不得解脱。或悲或喜,总比弟子心存挂念,碌碌余生的好。”
丘处机亦悲亦喜,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声震四野。半响之后他点头道:“如你所愿。”袍袖一展,向重阳宫而去。尹志平拉祝蝴道:“还请师父坐镇此处,照应一二。”丘处机笑道:“你我师徒三十年,难道我不知道你的为人?即使只有你二人在此,难道我还怕你作出什么有辱全真派名声和龙姑娘清誉的事情?”
尹志平道:“弟子不是怕自己把持不住。实在是人言可畏。万一日后江湖上有些风言风语,弟子皮厚命贱,倒是不以为意,只怕于龙姑娘清名有损。世人多重礼教俗妨,志平行走江湖,经常听到某某贞女节妇,只为被人摸着了手臂,便斩下手臂。或被人看到容颜,便自毁容貌的。这般极端行事,却不为旁人制止,反而被四处称颂,以为贞洁——世风如此,不得不防啊。”
丘处机点头称善,便和尹志平一起,师徒二人在石室外盘膝而坐。小龙女在室内运功,不查外界之事。每每到了经要关头,尹志平就用自身本命真气为小龙女疗伤。小龙女气色越是红润,他的脸色就越是灰败。丘处机心中怜惜爱徒,却从来不发一言,有如雕像般陪在洞外整整三日。
事实上两日之内,尹志平就凭借重阳宫密法,将本身真元尽数输送到了小龙女体内。剩下一日,他就默默的在一边守候,心中天人相斗,激战不止。眼看小龙女完全脱离了走火入魔的危险,即将醒来,尹志平忽然顿悟,放松一笑,放下了心中所有的执着,走到了石室外面。
丘处机坐在那里,一如三日之前。他睁开眼睛仔细打量自己爱徒,只见他印堂灰暗,双目全无了昔日的炯炯光芒,然而神态闲适,气度比以往更见雍容。身形漂浮无力,却隐隐有一种暗含天道的圆润。
丘处机向尹志平一礼道:“恭喜广化真人得窥大道。”尹志平回礼不语。丘处机向石室一指,尹志平微微摇头。他跟随适才送饭过来的甄志丙师弟向重阳宫而去,再不回望一眼。
那甄志丙隐隐知道石室中还有一人,却不知是谁。他虽然一直想偷窥一眼,在丘处机眼下,却如何能提起胆量#蝴这时候跟在气度迥异寻常的师兄身后回转重阳宫,却总频频回顾,似乎石室中有什么珍贵之极的东西,自己不看上一眼,却要后悔终身似的。这般奇怪的直觉隐隐的困扰了他数年。他本身也是颇有慧根的道人。后来修道日深,渐渐忘却了今日的执念。三年之后,又被派到了南方荒芜之地传播道教,广济世人,终其一生,在没有过第二次距离小龙女这么近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