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将那白玉丝母绳重新合成一股,盘在腰间,到峭壁山路的险要处站住,拔出了君子剑,抢住了上风。公孙止等人不敢上前,只得停下。虚雪轩缓缓往他面前走去,微笑道:“你就是杨过?”见杨过微微点头,她笑面如花道:“终于让我见到了你。你果然是个极端出色的男人,让我大是惊喜。”她神情言语之间竟没有丝毫见杨过救出了欧阳峰之后的窘急愤恼,似乎见到了杨过,便欣喜无限,别无所求。居然连杨过也无法判断她是否出自真心。他道:“你更是个无法看清的女人。有你这般的对手,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虚雪轩从上而下,又从下而上,一点点打量杨过,居然没有丝毫遗漏。以杨过的定力,也觉得浑身渐渐发烫,肌肉微微发紧。他忽然一剑刺出,君子剑抵在虚雪轩额头,一丝鲜血缓缓流下来。虚雪轩胸口微微起伏,脸上的光彩愈加彰显,竟大有兴奋之意。她用一种请求别人陪她玩耍的小女孩般的眼光,紧紧的盯着杨过。眼中满是嗜血的光芒。
杨过此时才理解到宁可成当日的疑惑。或许宁可成当日根本没有输,虚雪轩其实躲不开宁可成那一剑。就如他此刻。他实在想象不出,虚雪轩为何对他这一剑不躲不闪。他那一剑并没有留手,换成他上华山前的水准,无法收手之下,必然已经刺穿了虚雪轩的头颅。虚雪轩此时的实力还是远胜于己,根本没有如此行险的必要。难道她真的不在乎死在自己剑下?这个女人行事,已经完全不能用常理去揣度。
杨过心中一阵恍惚。他旋即镇定下来,缓缓道:“你为何不躲,当我不敢下手么?”虚雪轩摇头:“我自然知道你不会手下留情。如果我再往前去,你肯定会下手杀了我。你是个狠心的男人。我喜欢狠心的男人。”
杨过冷笑道:“我要救了义父,不会陪你发疯。我劝你快快退开,休要挡住我出谷的道路。”
虚雪轩失望了半响,道:“可惜的很。你跟别人毕竟也没有多少两样……虽然你是最特别的……既然看到了你,我本懒得继续捉弄欧阳峰。”她吃吃的笑:“即使是鼎鼎大名的西毒欧阳峰,在我心中也比不上杨过的一星半点。一见杨过误终生。你果然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但你为什么不对我笑笑?我生的不好看么?”
杨过一生,从来没有惧怕过谁。但对上这个疯狂的女人,他却从心底里忌惮。他手上长剑不敢放下,并不回答虚雪轩的问题。虚雪轩美目凝在他脸上,半响后幽幽的说:“我想杀死你。”她眼中爆出一股闪亮的光彩,眼睛注视着杨过前胸,脸上都晕红了起来。似乎“杀死杨过”本身,就是世上最好玩的事情。
杨过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暴虐荒唐的情绪,似乎情愿让眼前的女人剖开自己的胸膛,剜掉他的心脏。尤其让他心惊的是,这种想法似乎早埋藏在了他的心底,此时只是被虚雪轩悄悄的引诱了出来。
他想到了年少时候受到的种种苦痛。尤其是母亲穆念慈刚死的那段时间。若不是世上有小龙女这个依恋与慰藉,或许他原本懒得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这几年来,他几乎已经不再考虑这种纠缠往复,没有答案的问题了。随着武功一日日精深,他的胸怀也一点点开倘,自从明白了跟小龙女的爱恋之后,他肆意纵横江湖,结交宁可成等朋伴。这些日子以来,除掉对小龙女日日的思念,他其实过的很快活,渐渐的简直已经完全忘却了他跟常人的不同,忘却了他那跨越时代的记忆——那的确能给他带来一些便利,例如这次营救欧阳峰出乎寻常的顺利,便源于此。但那更是他痛苦终身的根源。
当他知道世间原来可以没有皇帝,而百姓能够过的更好,临安城里面君临天下的威势对他而言,就变成了一个笑话。当他知道一个人其实能没有那么多的约束而自由自在的活着,师门祖训,江湖信条这些东西对他而言,就成了一个笑话。但他更知道只是让旁人知道了他的念头,他就完完全全成了这个时代的笑话。而且他不知道是自己的错,或是别人的错。或者,其实,两者都没有错。大义是如此,小节上他也不得解脱。他本是格格不入之人。
他大可以忘掉这一切,再用庸人的方式,鄙俗而快活的苟活着。然而他终究不能。他毕竟是杨过。即使于人无益,即使只能无限期的自伤,即使是错。他也不能向这苍天妥协,甚至不能向自己妥协。他才发现,自己其实还念念不忘着死亡。
他微微摇头道:“我还死不得。等哪天该死了,我再找你。”一时之间,他竟不太敢直视虚雪轩容光焕发的俏脸。虚雪轩上前一步,额头抵着杨过长剑,一点点向他靠近,梦呓般道:“我们决一死战如何?要不你杀了我,要不我杀了你?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很快活。”杨过目光一点点变冷,轻轻的道:“我数三声,你若不退,我必杀你。”这些年,他明明已经开始忘却这些,开始让自己心境平和,让自己刚柔并济。她却在揭开自己的伤疤,还在往上面撒盐。他忽然对这个女人充满了憎恨。
虚雪轩身量极高,虽然站在下风,也达到了杨过眼际。山路狭窄,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深渊。此时两人相距不过数尺。杨过手执利剑,只需往前一送,虚雪轩武功虽然并不低于杨过,却必死无疑。他数“一”,虚雪轩不动。他顿了顿,数“二”,虚雪轩仍旧不动。杨过长剑一紧,顿时虚雪轩那浅浅的伤口被撕了开。杨过嘴唇微动,就要数三。
众人见山风猎猎,两人在峭壁间对峙,衣诀飘飘。虚雪轩额头殷红的血珠顺着君子剑缓缓滴落。不分敌我,都情不自禁的埋怨杨过心狠,竟下得了这般的毒手。眼见杨过数到三,各各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他这一剑,刺是不刺。
杨过声音还没有发出来,忽听老顽童叫道:“大好的日头,大家晒晒太阳,吹吹风的多好,干吗打打杀杀的。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杀掉了多可惜。”山路狭窄,他直接纵身到了两人头上的峭壁上,左手绝情匕噗的插入了石壁上固定住身子,右手捻住了杨过剑尖,朝虚雪轩好奇的问道:“你真不躲闪?你为什么不躲闪?”
虚雪轩笑道:“我当然要躲开。这个人比我想象中心肠硬,居然脸色都没有变过。”轻笑着缓缓后退,额头一点殷红的伤口还在微微渗血。但第一次,周伯通忽然感到她笑的极是萧索。她朝杨过道:“我会死在你手上的。不过不是今天。你现在还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杨过收剑,仍旧占着地势,不后退半步。
虚雪轩转脸朝周伯通道:“我以为你是个老实人,结果也是个骗人的。”周伯通一愣,哇哇大叫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人了?”他脸红半天,道:“有时候我倒是想骗的,只每次都被人家看了出来。”虚雪轩问:“那为何昨晚在水仙山庄之上,你看到了杨过,却装作不认得的样子?”周伯通委屈的道:“我当时没认出来啊!”虚雪轩又问道:“他是不是和你现在一样,带着个假面?”周伯通笑道:“是啊是啊。杨兄弟戴的人皮面具,是东邪那老家伙的。我这张还是杨兄弟给的呢。”他把脸上的人皮面具拿了下来,洋洋得意。虚雪轩朝周伯通借了过来,左右端详之后还给了他,柔声道:“你是个好人。”周伯通最怕女子对他这般,闻言一惊,四肢齐用,猴子般顺着峭壁爬了回去。
虚雪轩盯着杨过,道:“原来你一直戴着人皮面具,所以我看不出你真正的脸色。那一剑,你会刺么?”杨过冷冷的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从不失言,多半会刺。”虚雪轩道:“你是我见过的人中间最心狠的人。非但对别人,便是对你自己,也没有丝毫怜惜。”
她笑道:“你跟我,多么相似。”
杨过摇头,道:“你说的话我听不懂。总之今日我要带我义父离开,你休想阻拦。”
虚雪轩幽怨的道:“你不是听不懂。你只是不愿听而已。”两人目光相对,最深处都是一片森森冰潭。
虚雪轩提高了嗓门道:“只要你除掉面具,让我看一眼真正的你,我就放你们离开。”
诸人都是一惊。谁都不想她费尽心思,用尽了手段,却只提了这么个简单的要求,便都把目光转向了杨过,等他说出个“好”字。
杨过极是坚定的摇头,道:“我不愿意。你但凡有招,施展出来吧。我守在此处,占尽地利,总能阻住你们,让我义父脱困。至不计,我便死在这风光无限的绝情谷就是。”
他朝四周凝望。忽然心中大痛,竟然是先前所中的情花毒再次发作。这一痛,竟至于不可收拾。
其实他当时中毒极轻,本身又接近百毒不侵,体内的些许情花残毒于他而言,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情花毒只是药引,他只是由死想到了小龙女。由小龙女而动情,至于无法舒缓。情之一物,本千头万绪,无可名状。或可为喜情,或可为悲情。或可为乐情,或可为苦情。杨过一生悲苦,深陷沉沦,无可解脱。此时忽然剧痛,实在是毒性已深,身上虽有绝情丹,却无可解救。
既然总归于死,他为何还要眷念于小龙女的爱情?想到此处,杨过忽然如中锤击,一时之间惊恐无限,竟至于无法呼吸。他脑海中有无数声音在问他:“生不如死……生不如死……生不如死……生不如死……”……“爱或不爱……爱或不爱……爱或不爱……”……这两种声音比起世上任何玄微奥妙的武功对他的摧残打击都大上多少倍。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情为何物,不知道何所生,不知道何所死,不知道何所有,不知道何所无。一时之间,似乎在这逝去的许多年生命里,他一直都只是个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没有真正活过。那么以后呢?以后又如何存活?怎样才算是真正的活着?
他恨不能撕裂自己的胸膛,去问问自己的本心。他恨不能燃荆葫有的生命,只作一声悲啸。他恨不能投身刀山火海,立即化为乌有。
在别人看来,杨过虽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却让每个人都知道他处在了疯狂的边缘。他周围的空气似乎都由于他的心情而错乱,扭曲。即使是金轮法王的修养,也情不自禁的后退了几步,仿佛再靠近杨过,就要被他撕裂吞噬了一般。公孙萼紧紧的握着裘千尺的手掌,紧张的浑身冷汗。在她眼中,杨过就像在一点点燃烧一般,燃烧的时候固然热烈无比,燃尽了之后却不会有丝毫存留。周伯通盯着他,有点发呆。喃喃道:“走火入魔了么?我师兄当年也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走火入魔过?改天也要试试。”众人都是惊骇万分,只虚雪轩痴痴的看,面上一抹病态的嫣红。
欧阳峰忽然踉踉跄跄的朝杨过奔去,大叫道:“儿子,儿子,你怎么了?”周伯通一把扯祝蝴,道:“你怕什么?走火入魔而已。我师兄当年不也没事了?他不会有事的。等过了这一关,他肯定跟我师兄当年一样,就得道了。不对不对,那他不就成道士了?”欧阳峰不知双手间从何而来的一股力气,挣脱了周伯通,直奔到杨过眼前,握祝蝴双肩用力摇撼,叫道:“儿子,你怎么了,告诉爹,告诉我怎么救你!”他感觉到杨过此时危险到了极点,只要一个不对,就能封杀了他自己的心灵。
杨过茫然盯着他,问:“我是谁?姑姑是谁?”欧阳峰惊惶的大叫:“你是杨过,你是杨过啊,你是我儿子,你是我西毒欧阳峰的儿子啊。你姑姑——你姑姑不就是你师父么?你姑姑是你妻子啊。”杨过君子剑跌在了地上,双手紧紧的握着欧阳峰的双臂,握的他伤口之处鲜血横流,寒铁链哗哗作响。杨过双眼瞪的浑圆,眼中却没有丝毫神采,他问:“你是谁?”
欧阳峰叫道:“我是欧阳峰啊,西毒欧阳峰,白驮山主人欧阳峰……”他手上的力气渐渐消失了,臂上伤口的疼痛也没有了感觉,只飘飘悠悠的想:“对啊,我是谁……我是……欧阳峰?”这个问题他想了不知道多少年,好像还准备这么飘飘悠悠的一直思考下去。
一老一少两人都有如失心般立在这悬崖峭壁之前,似乎飘忽之间就要掉下山崖。两双眼睛同样空洞无神。四周之人都只觉得诡异万分,连老顽童在内,竟大气都不敢出。
杨过反反复复的念叨着小龙女的名字,时而夹着自己的名字。良久他轻轻的问:“我总是想不通……”欧阳峰下意识的回答道:“是啊。我也想不通。想了二十年了,还是想不通。”
周伯通在一边,终于忍不住无聊,叫道:“那不简单,想不通,就不像呗!”静谧的山崖上陡然响起来他破沙锣般的嗓音,突兀的紧,连公孙萼都忽然动了打他一顿的念头。场中失魂落魄的两人却双双一震,再度对视一番,开始轻轻而笑。继而大笑,笑的一发不可收拾。
良久,杨过忽然双泪纵横,道:“爹爹,你记得了?”欧阳峰道:“都记得了。你不需为我高兴成这样。”杨过哽咽道:“不单为爹爹,也为我自己。”欧阳峰点头:“你我父子二人今日能一起醒悟,实在是莫大的造化。”杨过破涕为笑道:“爹爹是记得了,过儿却只是忘记了。和之前不去想不一样,是真忘记了。还要多谢周伯通的一句‘想不通,就不想’。”欧阳峰却缓缓流出了泪水:“便为了这六个字,我困顿了二十年。知道此时,我才真正脱困而出。”两人又是一阵长笑,这才松开了互相紧握的臂膀。旁人都觉得两人变的不一样了,具体如何,却无法言说。虚雪轩却无形之中退后了不少步,眼光涣散,神思不属。金轮法王面露惊怖之容,口中喃喃自语,尽是旁人听不懂的藏语经文。
杨过扶着欧阳峰坐在峭壁边上休息,径自走到周伯通面前,恭敬的道:“请问生死。”周伯通咧嘴笑道:“活着就活着呗,好好的想着死干什么?”杨过道:“是。但想的多了,就想到了死,只觉得生无其趣。”周伯通皱眉道:“想也是没用。想也是白想。况且怎地就生无其趣了?”他愤慨起来:“我当年被黄药师关在桃花岛十几年,那岂不是无趣的很,我还找到了自己跟自己打架的法门,多有趣。天底下到处是有趣的地方。例如刚才我们上来的洞。里面还有几条没死的鳄鱼,改天我也把它们救上来,放到汗水去。等它们在越长越多,整个长江都是了,我重新绑一个鳄鱼船。小孩子家不懂事,胡乱说话。”杨过点头应是。
周伯通随便几句率性之言,就让杨过这样聪明绝顶且桀骜不逊的人物点头受教,虽然不满意杨过对他的些许恭敬,周伯通还是禁不住得意洋洋了起来,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一并问了,我老人家统统告诉你。我可当你是好朋友才这般。我有个徒弟,不知道多蠢笨,跟郭靖似的呆板。他天天要受教,我偏偏不跟他说。”
杨过微微一笑,稽首道:“请问情爱。”周伯通顿时面色大变,火烧了眉毛似的跳了起来,双手乱摆,道:“这个我不懂。”转身就走。杨过哈哈大笑,如影随形的跟在他身后,道:“这个不要你教我。我也不懂。不过也与生死同。爱了便是爱了,却不需知道所以然。于我而言,爱便是生,生就须爱。周伯通以为如何?”周伯通双脸发青,逃的飞快,叫道:“都说我不懂了。”杨过大叫道:“那瑛姑呢?你要她生,要她死?”周伯通顿时一愣。杨过继续道:“我适才生死悬于一线,你看到了的。瑛姑呢?她爱你不在我爱我姑姑之下。她的生死,原系与你手。”周伯通脸色数变,忽然发起怒来,一把推开杨过,把杨过赠他的面具扔到杨过怀中,叫道:“我不跟你说话了。”背转向众人,撒腿往崇山峻岭之中而去。杨过心中悲喜交集,拾起面具,愣愣的看他远去。
众人纷纷回过神来。听了杨过欧阳峰跟周伯通一通近乎论道的言语,似乎有所悟,又似乎一无所知。公孙止一眼看到了杨过留在地上的君子剑,连忙上前去抢了在手上。还没有拿稳,忽然一截铁链灵蛇般击向他手腕。那铁链居然比起人手还要灵动了三分,直袭他手腕三处大穴。公孙止猝不及防之下,手腕急缩,哪知道君子剑剑身不知何时已经被那铁链绞住,他居然带之不动。眼见铁链即将击中自己手腕,劲风四溢,他虽然能闭穴,却绝对不敢硬受这么一击,便只好松手,任由那铁链扯了君子剑回去。
公孙止这才有暇打量出手的欧阳峰。只见他仍旧那般侧对着众人,眼神专注的望着西北方向,似乎从来没有移开过。一截铁链携着君子剑,仿佛活物一般在他遍绕铁链的身上游走。见到欧阳峰出手,所有人都是大惊失色。公孙止惊怒交集,道:“你为何抢我宝剑?这本是我谷中祖传之物。”欧阳峰淡淡的道:“我只知晓,现在这是我孩儿杨过的佩剑。”他扫视了众人一眼,西毒的气派陡然横生,竟压的诸人不能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