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最近老下雨,一般来说,现在是深秋了,天气应该干燥才对,可是秋阳总是遮遮掩掩不肯露面,腥腥的海风最近总是带着湿湿的味道,和着细雨肆虐着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
大禹集团行政总监的权力很大,与之相对应的是事务繁忙。办公室里永远堆积着做不完的事情,幸好铁笑天的秘书是个能干的女孩子,这样或多或少减轻了他的压力。
这段时间以来铁笑天以旺盛的精力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能力疯狂工作,在大禹集团内部赢得了与自身地位相对称的尊敬。裙带关系所产生的负面影响渐渐淡去,下属们背后不屑的评价变成了衷心的敬佩,任何时候潇潇洒洒的风度、如电脑般的记忆、狂人一般的精力、犀利的分析能力、关键时刻果断拍板的魄力以及对犯错员工的宽容,使他迅速成为大禹集团除张董事长外的第二个凝聚点,令所有的员工心折。
包括跟随张董事长打江山的老一辈员工,直到现在,他们仍然是大禹集团的基石——他们分散掌握着大禹集团各个部门的运作,铁笑天彗星般的崛起令他们有些措手不及,虽然从一开始他们就明白,这是集团的第二代接班人。出于对张董事长决策能力的惯性崇拜,他们在铁笑天上任之初就对他抱有极大的期待,岂知铁笑天的能力仍然在他们意料之外——“他干得非常好,没有人干得比他更好了!”张明月的上司、集团的财务总监这样评价。
按照今天的日程安排,他得去视察几个旗下企业的经营状况。第一站就是“梦飞翔俱乐部。”
从法律角度来说,“梦飞翔俱乐部”是隶属于大禹集团的一个以经营娱乐项目为主的独立法人——她的另一个名字是“梦飞翔娱股份有限责任公司”,张董事长经过对参考西方贵族式俱乐部的经营模式的调查,因此,她并没有上市,持股人的范围是封闭式的,到目前为止,仍然是三个发起人——其实铁笑天也很清楚,她的资本构成有些复杂,恐怕不适宜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上市恐怕会弄巧成拙。
三个股东中,大禹的股份是最大的,拥有百分之四十九,理论上进行控股,其他两家如果不进行联合行动,也就无法与之对抗。知悉内情的人都明白,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置衡。
整个公司的净资产——不动产分门别类参考S市同期类似地产拍卖价格、聘请业内资深人士和专业会计师事务所进行评估,流动资本及其他动产参考中国人民银行固定利率及累计各项投资回报的公平期待比率,减去经营期间产生的负资产,大概在十三亿四千万人民币左右——大禹集团的财务部门是一个工作高质量、高效率的部门,这是根据上一个会计年度“梦飞翔股份有限责任公司”的财务报告和她的固定经营利润整理出来的,前段时间,铁笑天给他们下达了这个命令,所以今天早晨看到的报告完整而细致。
虽然就大禹集团整体而言,从资本投入上来看,这个公司规模偏小影响力不大,但作为一个有全局观念的企业家,也是不容忽视的。
黑色奔驰稳稳的朝前行驶,外面一片水雾,细密的雨点如同筛子筛过一般,均匀的打在车窗上,凝结成一颗又一颗晶莹的泪珠。坐在车上的铁笑天凝望着窗外,脑海里重新浮现起那份大禹集团的绝密文件:
……股东A,大禹集团,各项投资折合人民币陆亿贰千万人民币……
……股东 B,赵文梅,女。S市妇女联合会主任,共产党员,S市市委黄副书记之妻,各项投资折合人民币伍亿壹千万人民币……
……股东C,王馨(又名丸婆)女,德旺股份有限公司总裁,S市插花爱好者协会会长,S市希望工程捐助委员会名誉会员,各项投资折合人民币壹亿玖千万人民币……
……聘用总经理吴铁诚,男,三十四岁,20XX年毕业于中国财经大学金融系,20XX年至20XX年于上海XX综合证券公司任职,20XX年因“职务侵占”、“挪用客户资金”等罪名被捕,同年被上海XX区人民检察院起诉,经上海XX区人民法院判处入狱四年,20XX年因在狱中表现良好,减刑八个月出狱。出狱后曾任职于S市XX家政公司清洁员,与S市市委黄副书记家庭保姆系老乡,关系暧昧,20XX年经B股东、C股东联合提议并通过,任“梦飞翔俱乐部”总经理,鉴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司法》对于公司企业职位资质的相关限定,修改公司章程,由大禹集团在任董事长兼任“梦飞翔股份有限责任公司”法人代表……
黑色的奔驰小车缓缓停下,等待着前面的绿灯通行指示,铁笑天透过水气朦胧的车窗朝外看去,一个面孔黑漆漆的孩子拿着一块早已僵硬的烧饼,一脸幸福的依偎在正在给人擦鞋的妈妈身边,小脚丫调皮的拍打着人行道上的水花。雨水和着汗水,让妈妈的头发纠结成一团一团,以铁笑天的目力,居然无法判断她的年龄,面孔单调的只是一种死灰般的颜色,满面的皱纹绝对不会令人产生“少妇”的联想……转角处忽然出现几个绿色的制服,铁笑天的心忽然一痛——那个僵硬的、带着几个小牙印的烧饼被人粗暴的打翻在雨水里,一团一团的乱发被人象拎瓶子一样拎着,铁笑天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或者他听到了,仿佛听到了,有人在用粗暴的声气咆哮着,呵斥着一些不容于这个城市的人。
奔驰车当然没有这么多愁善感,它缓缓启动,慢慢加速,朝前面的水花冲去。这样的事情、这样的城市里,真是平常又平常,也许有一天,他们不用离乡背井,他们家乡的土地不再贫瘠;也许会有一个人,会用特别的方法去帮助他们,也许到了那个时候,这样的事情才不会象这样“平常”。
吴铁诚是一个乖巧的人,车还未到门口,他就远远的迎了出来,撑着雨伞,亲自上前给铁笑天拉开车门,口中笑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上次铁总监把我骗得好苦!!呵呵……”
铁笑天伸手挽祝蝴的胳膊,亲热的和他并肩走进了大堂,看着吴铁诚受宠若惊的面孔,他微微一笑,“吴兄确实人才了得,打理着这一片花花产业,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哈哈……”他哈哈一笑,“小弟一向是非常佩服的!”
吴铁诚笑容一滞,疑惑之色一闪即逝,随即续上笑脸,“哪里,哪里,都是朋友、客人们抬举,”他殷勤的引路,“这边请!”
看来这应该是吴铁诚的办公室了,如果是的,那就说明此人尚有几分风雅,整个房间简朴整洁,对面墙上挂着八大山人的字画,电脑前面居然挂着湖州狼毫和徽州墨盒,令人忍俊不禁。大班桌旁边的书橱上面摆满了一排排书籍,出乎意料,除了少数几本金融方面的工具书外,其他的都是文学或社会研究著作,铁笑天细心的留意着扉页,心中点头,看来并非全是做样子,此人翻书还是蛮勤快的。
办公桌对面的墙上的条幅装裱很不错:“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间架有致,笔力不凡,风骨甚佳,铁笑天看了落款,微微一笑,“哦?!看不出来,吴兄真达人也!!!”他转过身去,面对着吴铁诚,“君子入俗,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吧?!”
有的人,习惯掖着几副面孔,如果说刚才吴铁诚经理象一个逢迎有道的奴才,那现在就象一个豪放不羁、气度雍容的雅士,只见他哈哈一笑,“虽千万人,吾往矣!!哪儿能处处理会别人?!铁兄太拘束哩!”
铁笑天亦大笑回应,夸张的一躬,“润霖受教了!”两人相视而笑,气氛亲密了许多,感觉有些知己惺惺的味道,一般在这样的情况的下,可以谈论工作以外的事情。
铁笑天轻轻拍着手,在沙发上就坐,悠悠的看着墙上的字画,“吴兄,外面风雨不小——你猜我这次来,是为了哪般?”
吴铁城细心的斟酌着茶叶的分量,缓缓注入滚水,“这样的天气,烹茶须浓,畅口开胃,如此可不为方家所笑。”
铁笑天哈哈一笑,“既然吴兄要我‘畅口’,那我便放胆直言了!”他观察吴铁诚的反应,发现虽然他面上仍是淡淡的微笑,但腕部的肌肉微微抽动,握杯的指头血色黯淡微微发白,显然是用力过大,心不在焉所致。
“吴兄一生坎坷,少年得意之时身陷牢囹之内;青春奋发之日挣扎污泥之中;得到而立之年,却栖身朽木,为他人做嫁衣……”他观察着吴铁诚,发现他忽然把茶水泼进了桶里,不禁皱眉,虽然忐忑,但还是说了下去,“以至今日‘淡泊以名志,宁静以致远,’何其无奈?!不得不纵情声色,追逐犬马、迎来送往……”他狡黠一笑,“可惜、可惜,可叹、可叹……”摇头晃脑,仿佛忽然省起,“嘿嘿,交浅言深,勿怪、勿怪!!!”
“看来铁兄今天必有以教我!”吴铁诚面上仍是那副淡淡的微笑,只是现在僵硬了许多,他把茶杯放在一边,阁着茶几在铁笑天对面远远座了下来。
“我这里有一份文件,”铁笑天拿出一个文件簿,轻声念道,“黄远声,男,五十九岁,汉族,共产党员,全国人大代表,中国共产党S市市委副书记,主管工业贸易。个人简历:19XX年出生于S村,高中毕业后以知识青年名义下放至GD省XX县XX乡,因表现出色,被任命为‘青年突击队’队长,在下放期间积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农业学大寨’中工作突出,冬季在深水中带头开挖土石方,致使身染重病,失去生育能力,因而获得一致好评,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并被推荐以‘工农兵学员’身份进入XX大学学习,”他停顿下来,看了看一脸惊奇、神情专注的吴铁诚,微微一笑。
“这是我自己制作的,想来如果按上个名目如‘《贪官是怎样成长的》’,我猜销量一定会不错,哈哈……”他忽然敛起笑容,继续念了下去,“……在XX大学学习期间‘文革’结束,以尴尬的身份被调回GD省XX县S乡任副职,改革开放开始,仕途出现转机,因工作能力出众,在乡镇企业中利用行政权力支持‘三来一补’项目,开新经营观念之先河,加之身为‘本土干部’,迅速被得到提拔,任S市工业贸易局副局长,任职期间结识本局工作人员赵文梅并缔结婚姻,”他笑了笑,神情古怪,“由于没有生育能力,此人惧内,并于同年领养一女,后夭折——在任工业贸易副局长时,因破除群众乡土观念、征用集体所有土地及与外商接洽工作中能力突出,再次提拔为特区开发办副主任,特区工作逐渐走上轨道,“特区开发办公室”后被裁撤,转任S市市委副书记……”
铁笑天合上文件,看着吴铁诚,轻声笑道,“大体如此,你有没有补充?!”
吴铁诚呆呆的看着铁笑天,神情古怪,“你们不是亲密的合作关系么?!为什么?……”
铁笑天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那是大禹上一代的事情——到了我们这一代……我要做大事,你明白么?!”
“哦?!”
“吴兄,人生有多少个机会?!”铁笑天直视着吴铁诚,“良臣择主而适,良禽则木而栖,你应该要明白,一个是年近花甲的腐朽老头、一个是朝气蓬勃壮志凌云、前途无限的青年,你选择谁作为你的伙伴?!”
……
“你做过投机,有的事情,是不是值得去冒一冒风险,是不是值得去赌一把?!”
……
“你是否能想到,有那么一天,你能够操纵百亿资金,在世界各个知名的银行流进流出,在世界各个金融中心叱咤风云、翻云覆雨、纵横来去?!从此不需要仰人鼻息,与某个贪官一损俱损,每日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担惊受怕,终日快乐逍遥、自由自在的享受生命?!”
“我……?!”他张大嘴,不能置信的看着铁笑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需要一个专业的金融专家——我看过你当年在沪市的工作业绩,审查过‘梦飞翔俱乐部’的经营报告——我甚至研究过你这些年来为黄副书记夫妇的洗钱活动——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救世主’,机会只有一次,来就来了,去了就去了,能不能抓住、愿不愿意抓住在于自己……”
他脸色犹疑不定,皱着眉头深思。
铁笑天心中明白,“在我的计划中,黄副书记只是一个小小的人物,而我的助手的分量要比他重得多——我看中的首先是你的能力,而不是你的身份——想必你也很清楚,大禹集团一直以来都在洗黑钱,而我,则准备把这项业务进一步扩大——老一辈的人物要退休了,新生代的掌舵者需要自己的亲信,你明白么?!”这话不假,铁笑天的确暂时没有过河拆桥的打算。
吴铁诚放下心来,仿佛下了决心,他站起身来,到酒橱边取出一瓶好酒,给自己和铁笑天斟满。
“哦?!今天不喝茶了?!”铁笑天忽然有点明白他为什么把泡好的茶泼到桶里。
“喝了很多年了,无论是谁,总会发腻!”吴铁诚冷静下来,恢复了以往的潇洒。
“等了好多年吧?意外么?!”铁笑天微笑着问道。
“有点,其实也不算太意外,那天第一次见到你,我心里就打了个突——大概我就是等这个人吧?!”吴铁诚笑了笑,话锋忽现,“和丸婆谈得如何?她可比我难对付!”
这个家伙的心思远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复杂,不过不够大器,只要自己强势在手,小心控制,还是不怕他不为我所用。口中却应道,“还好吧?!总算成了朋友,呵呵……”
“我会把黄副书记的经济问题、官场势力派系、个人隐私等等尽快整理出来……”
“包括日常生活习惯、身边人情况等等,”铁笑天打断了他的话,“另外,还有两个预算打算交给你做——一个是关于武器的秘密开发研究、一个是关于我们私人部队的训练,我等下会给你详细资料。”他有意的稍显势力,果然惊得吴铁诚有些失态,随即感动不已,铁笑天已经表示了对他的绝对信任,让他受宠若惊。
铁笑天长身而起,晃动着手中的高脚杯,酒色莹莹,令人目眩,他朗声诵道,“……俱往矣,数风流人物……”举杯相邀。
“……还看今朝!”吴铁诚潇洒一笑,会意起身,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