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年8月,太平洋万米高空上中国民航旧金山至北京的波音飞机。
我默默地坐在经济仓的坐椅上,望着机窗外面绵绵不绝的云海,太阳在机翼的前方照耀,我们的飞机追逐着太阳飞行,就象是当年不知疲倦的夸父。我心里一动,我是那个夸父么?我如此急匆匆地追赶那个心中遥远的故乡之梦,是真实的么?
阿唐太终於把我放了,在返程机票做废前三周,我踏上了归国之旅。
没有归来燕子的喜悦,没有游子返乡的急迫,我的脑海里萦绕的却是阿唐太挥手道别时的俏丽面容,几分凄婉,几分坚毅,几分迷茫。是啊,多少恩爱夫妻就此一别,从此天各一方。
当阿唐太金口开启的一刹那,我惊喜若狂,恨不能一蹦就跳过太平洋回到中国去。但是真的等到离别的日子一天天的走近,我的心情却渐趋沉重。就这样抛下她孤身一人漂泊海外吗?就这样劳燕分飞牛郎织女吗?就这样为了圆梦舍弃家庭吗?就这样战场败退黯然回国吗?就这样告别平淡再入江湖吗?
我不要成了夸父啊!
“小伙子,你是在中国住还是在美国住?”旁边座位上的老太太突然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我是在美国住。”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把阿唐太的住处当成了我的家。我们在北京租的房子,上次出国前已经还给了房东,北京已经没有家了。
“是工作还是上学呢?”老太太谈兴甚旺。
“啊——,是工作。”虽然我已经辞了工,不过此前一直都是在工作。
“我女婿在工作,我女儿在上学,他们住在亚利桑那,我帮他们带了两年小孩儿。”老太太兴致勃勃,“这次回国的一路上,我可是开了眼了,女儿女婿外孙加我四口人,一路开车从亚利桑那玩到了加州,风景好啊,雪山啦,湖泊啦,森林啦,沙漠啦,大海啦,几天之内全看到了!我老婆子还camping了两个晚上!美国好啊!”
我静静地听着老人的絮叨,我和阿唐太也曾沿老太太叙述的路径,开车游历过这条风景线,比较起中国来,美国的自然风光确实是有其迷人之处。
别了美国,我是一个战场逃兵!
北京首都机场防疫站。
护士在我耳朵上取血样,肉体不是很疼,心里却很疼。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终於抵达了朝思暮想的祖国。刚下飞机即被告知,凡出国半年以上者,均需要验血做爱兹病理检验,此项规定只适用于中国公民。望着坦坦离去的外籍人士,我心里不禁叹了一口气,中国,你到底怎么了?
北京首都机场海关。
我的行李被一件一件打开,官员指着几块电路板问我,是否有进口准证?我说,这是我帮一位朋友带的,他原来在国外做设计,前不久回国了,因为设计没有做完,所以我帮他的公司给他捎回来继续在国内做设计,这不是商品,所以当然没有进口准证。我说的都是实话,东西是帮阿唐太的公司带的。
官员根本不听我解释,三下两下的开出了暂扣单,递给我说,我如果再出境时,可以持单据将所扣物品再拿回国外。
东西后来花了2000元请东四的李子帮忙捞了出来,又交了1000元的仓储费用。所扣物品中除了电路板外,还有一枝气手枪却不翼而飞!我记得官员的个头很矮,暂扣单署名姓王。
顺便提一件出国时发生的事情。
那年我出国,与黑子玉敏道别后不久,突然发现自己的BP机还挂在腰上,急回头找黑子玉敏已经不见踪影,我已经过了安检,不能出去找他们了。四下打量,看到一个边防检查站的官员领章帽徽的坐在桌子后面威严地巡视着四周,我走过去,把BP机递给他,告诉他我会让我的同事来取,问了他的电话和姓名,姓边。到美国后,我把边官员的电话告诉了黑子玉敏,回报说,没有这个人。我又给首都机场边防检查站写了查询信,还是查无此人!靠,姓边,他叫边防检查站!为了一个价值不到2000元的BP机,边先生就这样侮辱了他头上的国徽!
坐上了玉敏的车,我们向中关村的外侨公寓疾驶。
94年夏天的北京,闷热潮湿,浑不象我印象中天高气爽的北方大城。可能是我在干爽宜人的明媚加州住的太久了?
当晚,外侨公寓808室。
连绵的阴雨,靠窗户的墙壁上面出现了斑驳的苔痕。印象中宽大明亮的808室,不知怎么的变得有些阴暗狭小。
几位朋友闻讯而来,侃山,打牌,喝酒,已经戒掉的烟也拣了起来,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两个小时。
第二天一早,外侨公寓旁的科学院电子所食堂。我们过去一直在这里吃饭。
我正在四处寻找队伍的末梢,周围的人已经一哄而上,堆在了卖饭窗口的周围。我犹豫了一下,5秒钟后,我也加入了争抢的行列。5秒钟的时间里,我走出了归国后反向适应的第一步!
下午,我试着驾驶我们的面包车,玉敏坐在一旁指点我。
从自动驾驶转向手动驾驶,有相当的难度,手脚配合很重要,我掌握的很快。阿唐天生具有很强的操作机械的能力。
先在无人的路上试了试,很快我们就开到了有人的路上。
玉敏不断地提醒我,走路中央,不要在边上走!我却不停地徒劳地试图找出路中央的分隔线,以便我能够行驶在线的右侧。按照玉敏的指示,我发现如果对面没有车,真的所有的车都行驶在路的中央,等到两车相会时,才向路的两边让一让。为什么?我问玉敏,他指指路边的自行车流说,离他们远一点,自行车太小,很容易被忽略而撞到。
路口左转是另一个噩梦。
那时的北京的路口是没有左转信号的,所以左转车要和直行车抢路。一开始我不敢抢,潜意识里总是认为直行车有行路优先权,被玉敏教训几次后,才知道要抢,而且也抢的过,因为左转车一旦横在路上,直行车是不敢撞上来的。
第一次左转时,我围着路口的交警指挥台绕了一个大圈,结果被交警大骂,原来左传要切小半径,在交警指挥台前面完成。
小路右转或靠边不要回头看,凡从后面撞上来的车祸,一律是后面车的责任!眼睛始终放在前面,注意不要撞到同向行驶的速度较慢的自行车。呵呵,很大的不同啊,变线,靠边要回头,这是美国考驾照必须的基本功!
接下来的日子里,各路朋友纷纷前来聚会。
所有的人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还走不走?什么时候回去?
同胞们,我是海外归来的游子啊,我是回到了我的祖国啊,这里应该是我的家啊!为什么每个人都在把我往外推呢?
接下来的问话是,外面怎么样?是否很精彩?
我的回答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是初涉海外的游子内心很痛苦。但似乎没有人理会我的第二个结论,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究竟如何精彩,我什么时候再走。渐渐地,我的回答已经被迫修正成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还是要回去的。於是皆大欢喜。
回到北京的日子里,我从最初的拥抱母亲的游子,最后一点一点地变成了一个匆匆过客,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首先是反向的文化冲击。
大家都知道刚出国的人要面临文化冲击,这是从一个文化氛围走进另一个文化氛围的必然现象。同样,阿唐回到生养他的祖国又面临了反向的文化冲击。为什么?因为人类具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本能,在美国近一年的时间里,西方现代文明中的守法,秩序,友爱,平和,以及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已经深深地在阿唐身上打下了烙印,在这种蜕皮似的进化后,反过来又要重新穿上那层脱掉的遗蜕,心情上是不愉快的。
其次是过去的圈子里的朋友不自觉地把你排除在圈子之外。
朋友们的做法没有恶意,他们只是不自觉地把你放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上,从而让他们自己因为和你的关系变得有些特殊。我这样说似乎把人描绘的很龌龊,不过的确如此,后来,连海南的路大英再见到我的态度也和原来不一样了。
最后是没有彻底割舍掉与海外的联系。
阿唐太还在美国,潜意识里总是有一个家在那里。那个时候,我多少明白了为什么我当初在美国的Culture Shock如此严重,我没有彻底割舍与中国的联系,93年我出国时,留下了2万股份在大唐没有带走。朋友,无论你是准备移民海外还是海归中国,请记住一点,人不要留后路,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不是阿唐的独有现象,日前在传媒上看到,很多上海的成功海龟不能融入本土社会,社交圈子仅仅局限於海龟的圈子里。阿唐太公司的一个同事,也是因为Culture Shock先于阿唐回到中国,我带的电路板就是给他的。回到所里,无所事事,所里根本就没想到他还会回来,位置和工作早就安排了别人。海归半年后,在签证到期前1个月,他又回到了美国的原公司。
在阿唐海归的日子里,半夜醒来常常感到很迷茫。当初远赴美国,我感觉自己是被连根拔起,象一颗无根的浮萍在大洋的彼岸飘荡。今天我回来了,不知道是自己变了,还是脚下这片土地变了,突然之间我扎不下自己的根了!
彼乡此壤,都不是自己的家国,我变成了一个文化边缘人,一个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