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妮的爸爸在凌晨两点的时候离开了医院,替乐付了急救的一些医疗费用。乐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二十岁的大年初一,竟然会是在医院里度过的。虽然太阳已经出来了,但是温度依然很低。乐觉得冷,从头顶心一直凉到脚底心。她坐在医院花坛的长椅上。双手托着腮帮子。一夜没合眼,妈妈还没有苏醒,可是脑袋里面装满了医生的话。人说医生是救世主,可是她却觉得,医生像是个死神。在执行死亡审判之前,却还给一线生机。
可、这一线的生机,她要怎么去把握。
母亲还在重症观察室,家属不得见。所以乐就在这条长椅上一直坐着,傻傻地,直到戒来到身边。戒看了眼垂头丧气的乐,用手里厚实的信封拍了拍乐的头。乐抬起头来,竟然有一种茫茫大海偶遇一叶孤舟的依靠。突然鼻头有一阵酸,却仍然没有让泪流下来。戒在乐的身边坐下,问:
“你妈呢?”
“重症观察室,他们不让见。”
乐说得咬牙切齿。
“只能换肾么?”
“换肾是最好的治疗方式。如果不换的话,必须两天洗一次肾。”
乐重重地叹一口气,坐直身子。脑海内一片空白,像是在作梦,只希望这不过是一场梦,哪怕再可怕,梦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可……
“喏,给你的。”
戒将信封交给乐,乐疑惑地接过,看了看——差不多两万块的人民币!
“这可是我买摩托车的钱。你丫可别乱花了。”
“这、这怎么能——”
乐不可思议地望着戒,放完寒假,戒就要去一家颇有名的时尚杂志社做设计,这是他辛辛苦苦攒下来打算给自己买摩托车的钱。她怎么能够那么轻易地拿过来?哪怕她现在真的很需要钱。
“行了,别那么婆妈了行不?好歹能先抵些医疗费用。大不了你有钱再还罗。”
乐沉默,手里的信封沉甸甸的。戒点燃一支烟,问:
“手术费多少?换个肾。”
“四十万。”
戒愣了好半晌,难以置信。
“四、四十万?”
“是啊,四十万。把我卖了也值不了那么多。”
“你干脆抢银行吧。”
戒的心里没了谱,乐早已方寸大乱。四十万、她到哪里去弄四十万!
“不换呢?要是。”
“不换就洗肾,一星期两次,一次两万。一个月十几万。”
这些数字,乐在心里早已经过了无数遍。换和不换,其实都一样,她一样没有那么多钱来救她唯一的母亲。精神早已站在崩溃的边缘。所以没有倒下,是因为妈妈还没有死去。再难,她也不能让妈妈死去。戒喷着烟雾,哭笑不得。看着乐两眼泪汪汪,却还在忍耐,心竟莫名地疼。
“你爸呢?找你爸要贝。”
“爸?我上哪儿去找我爸?我爸又是谁?”
乐突然冲戒叫起来,几近歇斯底里的悲愤。如果她有爸爸,妈妈又何至于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如果她有爸爸,她又何至于会像今天这样无助?如果她有爸爸,如果、世上哪来那么多如果的事!
戒闭上嘴,搂了搂乐单薄的肩膀。其实想哭就哭吧,何必一定要让自己那么坚强,何必害怕在人前落泪,何必一定要让自己一个人默默去扛。
“去吃点啥吧?”
乐摇头,吃?哼!戒抿抿唇,拉起乐,就往医院外面走。
“你就算陪我去吃点儿啥,帮我收拾一下我没吃完的行不?你也垮了,谁来照顾你妈?”
乐无奈地瞪了眼戒,到这份上了,他竟然还要拿她开刷!没奈何,被戒拖着、强迫着,只是麻木地往胃里塞食物。戒却还在说:
“我看你还是去抢趟银行好了,都到这份上了,救人要紧。”
乐一点都不觉得好笑。抢银行?如果抢次银行真的可以解决问题,那她又何乐而不为?可是可以吗?能够解决问题么?能够帮她救回妈妈么——
蓝是眼睁睁地看着戒拉着乐离开医院的。早上小妮打来电话,有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就赶来了医院。原本是想安慰一下乐,看一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却没想到会碰上戒。其实想想也对,他又是谁?他又有什么资格过问那么多?这样的局面,会在乐身边的,当然会是戒!只是,他真的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和行为。他想关心乐,想、真的想代替戒去照顾乐。
乐、严语乐!
往往只有到了大难临头,方才可显示出世态炎凉来。乐家里原本就没几个亲戚,这会儿更是躲得远远的。这样的灾难,让乐在一夜之间变得现实,仿佛一夜之间就疯长了十几岁,她才深刻地体会到,什么亲的热的,不过只是嘴巴上讲讲,不侵犯到个人利益的时候才会有的温情。
借不到钱!借不到一分钱!
靠着戒和小妮家送来的那么区区几万块的捐助,乐真的无法想象之后的路要怎么走。她不能坐吃山空,可她又能够到哪里去弄这么庞大的数字?医生目前看上去还挺和蔼,可钱用完了,她们拿什么来换命?
整个新年、整个寒假,乐都在医院里度过。戒常来帮忙,剩下的,就只有乐一个人在苦苦地挨。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严母虚弱地拉住女儿瘦弱的手,嘱咐:
“无论怎么样,你都不能退学!你一定要把大学念完!”
乐答应妈妈,可一避开妈妈的视线,泪水就涌上眼眶来。她把它吞下去。妈妈不会知道手术费用是怎样的庞大。她不可能告诉妈妈实情。可她读书的钱,可以用来维持至少一次的治疗#糊知道那一纸学历证书,是妈妈对她唯一的要求,也是妈妈这一生的期望。可、可她不想那么奢侈,那么奢侈地自私地自己去念书,而不顾妈妈的死活。
一路的恍惚,乐的精神很差,是她二十年来精神最差的一次。可走进校门的一刹那,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站在主席台上的、是蓝#蝴正斜挎着募款箱,拿着喇叭在叫喊。主席台前也打出了横幅,分明地,那是她的名字。救救孤女严语乐的母亲。乐呆在原地,那一瞬的感动,鼻头阵阵发酸。她伸手捂住嘴鼻,定定地望着主席台上专注的蓝——她一直迷恋的蓝的专注。
“乐。”
小妮走过来,她一早就到了寝室,听到人讲才来看看。可她望见了蓝的努力和热情,为什么不欣慰?为什么不高兴?她应该为蓝的举动而摇旗呐喊啊。可她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一点也不想有?甚至、甚至她都不愿意这样去做、这样为乐去做。乐回过神,眼圈还是红红的,看到小妮,突然一把抱住了小妮。有几丝哽咽,她始终在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就这样决堤。
“谢谢!谢谢你、你们。”
小妮始终有些心虚,有几分愧疚。她知道,她本该为乐做些什么的。可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她只能陪着乐离开。也让自己逃开,逃开这让她莫名愠怒的场面。
“好了,你什么时候变地这么多愁善感了?我爸已经托人去派出所翻档案,帮你找找你爸了,也许情况没那么悲观呢?!”
小妮突然发现,在这个乐最最需要关心和支持的此刻,她除了能够给她安慰之外,竟然什么也做不了。她回头去望蓝在寒风里的热情高涨——她一直都在欺骗自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她看得到蓝和乐之间,隐隐约约的感情。只是、她把自己骗了。只是,她的自负让她竟然莫名地抢占了这一份原本不该属于她的感情。
这一天,很不平常,乐收到了无数的祝福和关怀。黄昏的时候,乐收拾完书本,正打算去医院,却被突然到来的蓝留住。蓝定定地望了乐很久,他是忘不了那一个寒冷的夜晚,她踮起脚尖吻他的那一幕。时至今日,他仍然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乐会对自己的感情说谎。可横在中间的戒、他真的不得不沉默!
“这是老师和同学们的一点点心意。这、是我个人的。”
乐望着两只装满人民币的信封发呆,矗在原地没动弹,蓝愣了几秒钟,把手里的信封塞到了乐的手中。
“除了换肾就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么?”
乐摇摇头,总觉得有东西哽在喉头,开不了口。她不敢看蓝,害怕一秒钟的凝视,就会让自己彻底沦陷。蓝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强迫自己转身,朝门外走去。他不想站在乐的面前更长的时间,他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去拥抱乐。乐这样失去生气和灿烂笑容的无助,让他的心像是被撕裂般疼痛难止。他希望自己的这一点点的捐助,可以帮到乐。哪怕是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