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语乐独自站在黑漆的房间里,幽暗的灯光照在面前的试衣镜上,镜里反映出她瘦长的身影。她就这样定定地凝视着自己的青春与美丽、三月一、她想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一年的这一天。
三月一、她给自己的人生画了一个转折符。
皇宫的装潢高雅气派,俨然一副皇家风范。从高悬于上的顶、到铺于足下的地,所有的一切都几近奢侈豪华,金碧辉煌。大堂分两排站立着身高相同、制服笔挺的男服务生,个个年轻英俊。通向内部包间的过道,是水晶砌的墙、铺的道。到处都是灿灿生辉的耀眼。
嘉奇带着乐穿梭在这让人目眩的皇宫里,乐闻见空气里午夜将近时腐蚀的气息。想象得到这座如同她所生处的城市一样拥有暧昧夜晚的皇宫,却即将成为她青春的墓地。她将在此安葬,安葬自己无能为力的青春。
三月一,乐在第一次、进第一间包间之前,深深呼吸。
嘉奇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乐,按祝糊的肩膀,轻声道:
“放松点,有我在。”
客人一共三个,却点了七个妞儿。因为嘉奇的力挺,乐也得以“有幸”被安排过来。她今晚穿了一袭黑色的露背连衣短裙,短发有些零乱,化的是烟熏的妆。打开门的那一刹那,乐直觉地自己被三束来自不同角度的眸光,直直的落在她的身上,似要将她望穿。恨不能扒光她全身的衣装,好看个通透。
室内烟雾弥漫,乐和其他小姐一起站成一排,“妈妈”煽媚得在跟客人介绍攀谈。她轻轻地皱眉,很多年、很多年她已不再习惯这样的乌烟瘴气。客人留下了嘉奇、乐和另一个小姐阿蕊。阿蕊是温州人,生得很白净。双眸里透着职业的妖冶。嘉奇看起来和独自隐在角落的客人很熟。坐在他的身边,不说话,不喝酒,只是抽烟。乐无法看清那个男人的面容和表情,只知道男人很冷漠。对这里所有的女人都不屑一顾。
乐的第一个客人,是个北方人,张口有股蒜类的臭气。长得挺粗,不算丑。但看得出,人不高。简单的交流了几句,乐知道北方人姓万,乐笑笑,一声“万先生”,彻底将自己的灵魂出卖。
席间只是唱歌、摋子、牌久和酒精。冷漠的男人始终坐在阴影里,沉默寡言。另两个男人闹得挺凶,似乎早也习惯那个男人的不合群,并不去搭理他。乐只是偶尔地、很少很少地挤出一些勉强的笑容。对于北方男人的动手动脚半推半就。她还不懂得怎样更好的保护自己,还不懂得怎样适应这种让她恶心的环境。嘉奇一直注意着她的举动,一直试图在维护她。
对于乐的扭昵,北方男人似乎越来越不满,在乐又一次避开他的拥抱时终于发作,一声怒斥、整个空间鸦雀无声。
“操你妈里个逼,你丫出来卖了还他妈装啥清纯?做婊子还想立牌坊。操,老子没钱给你了还是咋啦?妈里个逼,老子小手指头动一动,就能用钱砸死你个臭娘们儿。”
他说着,顺手从兜里取出皮夹,“擦、擦、擦”数出五张红色人民币,扔到乐身上,吼道:
“这五百块给你,你nǎi子给老子摸一下。”
乐眯起眼,不自觉地抬高下巴,真他妈想揍他个血流满面,想着,不禁暗暗攒紧了拳头。嘉奇见状,慌忙坐到乐身边打圆场,把散落的钞票整理好往乐的手里一塞,笑起来:
“万先生真是出手阔绰,这么好的事儿怎么就没轮我头上?好了,我们家小乐今儿个可是头天上班,就碰上万先生您了。不到之处还请海量。来,这杯我干了,算是替她陪个不是。”
万斜一眼嘉奇和紧紧抿着唇的乐,瞧那丫长得还真他妈的正典。他顺手拿过一瓶黑啤往桌上重重一搁,冷道:
“一杯就想了事儿?把这瓶给老子吞下去。”
嘉奇有些尴尬,但这些场面她也算经历了不少,正想说什么,没成想乐在背后冷冷地吐出俩字:
“我来!”
所有的人都一愣,没料到乐会有那么大的魄力。万得意洋洋,笑道:
“傻妞儿,别逞强,你醉了,可就影响了老子的兴致了。”
乐鄙视地瞪了眼万,不就一瓶黑啤么,还难得倒她?她吞白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儿睡大头觉呢。乐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和脾气究竟像谁,或许是她从未曾谋过面的父亲。母亲从没有跟她提起过那背信弃义的父亲。所以,她只能这样去猜测。
起初,包间里还有稀稀落落的起哄声和嘘声,但当乐大气不喘,酒已喝去大半瓶时,竟然没有人再发得出声音。所有人的视线都交集在乐一个人身上,谁也想不到乐真能说到做到,只有嘉奇,虽然担心乐的身体,但那才是她认识的严语乐。
乐狠狠地咽下最后一口酒,将酒瓶往桌上一放,抹去唇角的酒渍。她已经喝完了,想怎么着,悉听尊便。阴影里的男人动了动身子,这让乐有点儿吃惊。万呆了好几分钟的时间,才反应过来,大笑着击起掌来:
“好,痛快!真他妈带劲儿。你今晚的钟点儿老子买了,跟我走。”
“去哪儿?”
乐不假思索的询问,让一旁一直观战的阿蕊跟她的客人失声笑了起来。万更是被问得莫名其妙,回头一脸色相:
“你说去哪儿?”
乐眯一眯眼,没成想第一天就碰上这码子破事儿。她站起来,修长的身形,足足比万高出半个头。万以为她要跟他走,所有人都以为乐正要跟万出去。却谁料想,乐是语出惊人:
“我四十万一晚上。”
万张着嘴,一时间没回过神来。这娘们儿究竟脑袋有问题没。
“四十万?你以为你谁呢,凭什么来着。”
“就凭我还是雏儿。”
乐死死地盯着万,嘉奇想说些什么,却不料室内笑倒一片。万更是兴致勃勃:
“雏儿?雏儿好,老子就喜欢雏儿。钱老子可以比平常翻个倍给你,但四十万,你做白日梦吧。”
“没有四十万,我不出台。”
乐的口气坚决。万有些面子挂不住:
“你丫给脸不要脸是不?给点阳光你还真灿烂。走!跟谁漫天要价呢。”
万说着去拉乐的手,妈的,他出来混那么久,还头次遇上这种傻逼。还真以为自己是个雏儿就成天仙下凡了,真是九天仙女儿,也值不了这个数儿。乐原地不动,一把甩开万的手,嘉奇惊得慌忙拉开乐。这叁可不是好惹的主儿。万有些恼羞成怒,一把拽住乐的手臂,死抓不放,硬往外拖,今儿个他就是不信这个邪。乐见此状,心头一把怒火熊熊燃烧,克制许久的愤怒已燃爆发不可收拾,顺手操起桌上的空酒瓶往桌上一砸,玻璃瓶爆碎的响声怔住了在常葫有的人,万更是不可思议地回头瞪着乐。
“妈的,你是听不懂人话儿还是怎么着?我说了,没四十万本小姐不出台,皮痒了是不?想跟我严语乐来这套,告诉你,门儿都没有。有种你再碰我下试试。”
嘉奇一屁股瘫坐在沙发里,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想到那么多年了,乐还是这老样子。万是气得半晌没说一句话,他真还没见过世上有这号人。做小姐的敢跟他们这些老板较真儿,不想混了。
“奇奇,去,把你们妈妈叫来,老子今天就不信还制不了你这娘们儿,敢跟老子干架,你倒是试试。”
嘉奇犹豫了好半天,进退两难。但到底拗不过这些身份背景都不小的客人,只好往门外走去。但人刚走到门边,竟被那阴影里的男人拉住。
乐被那男人站直身时的高大强势所震慑住。那人足有一百八十五的身高。深色休闲的西服笔挺。他转身面向乐,乐这才看清他那张端正、帅气到让女人疯狂的脸。古桐色的肌肤,一双深邃而有神的眼。但是乐的眼神坚定,回视男人的目光毫不畏惧。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虽然她选择这个卑贱的职业,但并不代表她一定要把自己完完全全给卖了。就当是她做了婊子又要立牌坊,她乐意,谁也管不着。
“你是雏儿?”
他开口,带着浓浓的海归口音,乐猜他是在外国长大的。他的普通话说的乐想笑。乐点头,没有说话。看得出,万和另一个客人,对这个男人还是有几分畏惧的,他一动一说话,没有人再敢提任何异议。男人扫了眼乐的全身上下,这样的身材跟容貌,虽然可以算做上乘,但他早已司空见惯,跟他的理想还相去甚远,她又凭什么要价四十万?他弯身拿走乐手上剩下的半截酒瓶,拿在手里反复看了好几次。突然唇角勾起一道上扬的、冷漠却又让人窒息的诱人弧线,一秒钟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着酒瓶往乐的头上砸去。
嘉奇和阿蕊都惊叫失声,用手捂住了脸。万和另一个客人更是被男人的这一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他们已经忘记前一次见到他动手是什么时候了。可是乐没动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当酒瓶最终在她头顶大约一厘米左右的距离停住的时候,她的心底里是惊出冷汗一地。这个可怕的男人,动作快到连她都来不及反映。
男人看着乐的眼神里,显然有震惊和钦佩。他扔掉酒瓶,对着乐竖了竖大拇指。然后冷冷地转身,淡道:
“四十万一个月,下个星期的今天,在这里等我。记住你是雏儿。”
男人干脆用英语说话,乐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用英语回答他:
“回去学好你的中文,我卖也不卖给老外。”
男人背对着室内的人,稍稍停顿了一下他离开的脚步,才扬长而去。谁也没曾看见他关上门时,嘴角那难得的不经意的笑容。
第一天的晚上的事儿终于不了了之,回到休息室,乐跟嘉奇俩窃窃私语。
“那男人是谁?”
嘉奇叹了口气,看了眼差点儿闯祸还若无其事的乐,道:
“他叫东灿,爷爷是个英国上校,奶奶是英籍华裔,驻华外交官的私人助理。他爸跟他妈三年前离的婚。他父母都是政府的大官儿,政见不合才离的婚,他跟他妈。他是典型的太子哥儿,现在是双国籍。”
“你还真了解。”
“他包过我一星期。我刚出道的时候。”
嘉奇回想起曾经的那仅有的一星期,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思恋,却只一瞬即逝。回过神来教训乐:
“你这死丫头,也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你别忘了,你是来给你妈挣手术费的,依你这性子,再不改,把客人都得罪光了,谁给你钱救你妈去?更何况,做我们这行,本来就是这样的。你以为,钱就真那么好赚!”
“呵呵,也对哦,我咋给忘了。”
乐傻傻地笑笑,刚真是给急的,哪有空想那么多。嘉奇无奈地摇了摇头,道:
“以后还有你受的了。不过也好,跟着东一月,至少比在这儿受各种各样的人的气好。”
“他不会食言?”
“他说过的总会做到。唉,对了,你们俩刚最后都说什么呢?”
嘉奇来了劲儿,问乐。乐笑起来,于是俩人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离开皇宫,已经是凌晨两点的光景了。乐狠狠呼吸了一下空气里的清新气味,绻紧了身子。虽然长及小腿肚的羽绒服把她裹得紧紧的,但乐还是觉得冷。她知道,这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凉。
不知不觉,乐走到了戒公司的楼下,皇宫离这儿挺近,她知道戒还没有下班。
差不多半个钟头以后,戒飞快地下楼来,看上去是出来买宵夜的。他经过乐身边的时候,看了乐一眼,没在意,向不远处的排档摊儿跑去。乐真有点儿晕了,就化了个妆,他至于连认都认不出了么?
“优子戒。”
戒停下来,这声儿咋那么熟,转身,定睛一看,不敢相信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严语乐。她撞邪了!
“严语乐?!”
戒还是不敢确定,乐笑笑,走上去,踹了戒一脚,道:
“才一天没见,就不认得了?”
戒让乐转了个圈,仔仔细细打量了乐一番,然后站直身,意味深长:
“恩,看不出你这傻妞儿还有几分姿色。不过你是撞邪了还是咋了,用得着化个这样的妆,穿成这样来吓我么?”
“真没好听的。我今天头天上班。”
“上班?”
戒狐疑地看着乐,心底里有几分猜测,但想想乐应该不会。乐叹了口气,低下头,高跟鞋穿得她的脚生疼。
“不用那种眼神儿,猜到就猜到了贝。我是去做小姐了,所以才来找你帮个忙,晚上抽点时间,帮我照顾一下我妈。”
戒一时没法儿说出话来,想他优子戒三寸不烂之舌,竟然还会有语塞的时候。他定定地看着乐,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
“严语乐,你脑袋被砸过了是不?为什么事前不跟我商量。这种事儿是人干的么?”
“我跟你讲了,你不把我场子砸了?不是人干的也得干,不然我就得看着我妈死。”
“我日!”
戒愤怒地吼了一声,把乐吓了一跳,这是她头回见到戒发这么大脾气。
“全世界患绝症没钱救的人那么多,别人怎么就不去当鸡呢?”
“别人是别人的事儿,卖也得有我这样的本钱。”
戒被乐气得竟然没了话茬儿,在原地像只无头苍蝇般转了好几圈,才转身往公司大楼里走,临走还落下一句话:
“我当没认识过你。”
乐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戒挺拔的背影,突然有种难言的委屈。她知道,选择这样的人生会失去很多很多,可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她对母亲无钱医治而束手无策。现在能够卖的,还值一点钱的,就只剩下了她的身体和青春。若非迫不得已、若非走投无路,她又何以要自甘堕落到这副田地。
被坚定地甩起的衣角,在夜空里划下一道苍凉的弧线。乐在双膝碰地时的那一刹那,终于明白,在这个世上,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只剩下了优子戒。而现在,她需要他的帮助。母亲不能一天没人照顾。戒停下来,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回头,却真的望见乐在瑟瑟冷风里跪地的乞求。可他真的气、真的愤恨。
乐一把抓住戒飞来的拳头,坚定的双眸里没有悔恨。
“我不能鼻青眼肿的去见我妈!我只求你这一次,帮我照顾我妈,只需要晚上抽一点点的时间。白天我会在。”
戒瘫坐在乐的身边,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坐下。他去取烟,乐问他要。戒将烟递给乐的那个刹那,分明地望见乐眸中的泪水已经渗出了眼眶。他闻见她的一身酒气。隔着浓厚的妆容,他看不到真实的乐的面容。他只能回过头抽烟,乐在身旁也瘫坐下来。只是狠命地吸食尼古丁。但戒分明地感觉到她在颤抖。一直在颤抖。
“在哪家?”
“皇宫。”
戒深深地吐了一串烟的圈,伸手揽住乐。他没有嫌弃乐,就算方才转身离开,也只是他不知道要怎么样来表达自己的焦虑和无奈。但是他知道,他和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被捆绑在了一起,他总有预感,他们会一直就这样共患难下去。
“只能看着你被糟蹋,我他妈心疼。”
乐只是沉默着笑笑,有他这句话,她也心满意足了。
“你化这样的妆,不像你,不真实。”
乐轻轻吐出烟雾,酒精和尼古丁,她知道从此又要与它们作伴。这样的话语,曾经、曾经谁曾跟她说过?她自嘲地撇一撇嘴,原来她还记得、原来她没有失忆。那个曾经常常坐在他摩托车后座、每天都化天蓝色眼影、抹鲜艳唇彩的女生,她还记得、全都记得——
人,总是脆弱的。
浓妆艳抹的时候,总是故意忘记这虚伪面具下的真实与疲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