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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变故
    天按时亮了,仍然是个艳阳天。
    东睁开眼睛,身边是空的,整个房间依然空空如也。只是莫名得,心底里竟然有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充实。他起身,隐约听见窗外爽朗的笑声。
    楼外是修剪工整的几何式花园,到处都洒满了阳光的温暖。东不常关怀这些自然赐予的景致,这是他第一次发现了这充满色彩的美丽。乐正帮着园丁一起,为绿色修枝剪叶。爽朗的笑容下,是她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东不自禁地为这千金难求的真实而开怀,他微笑,这是他第一次,第一次见到严语乐的笑颜。
    匆匆冲过澡,东急急下楼去。迫切地想要拥乐在怀,看她笑看她对她快乐地去笑——爱上了又怎么样?你能够作主么——美姨多少次的叮嘱和絮叨,终于又一次回响在耳畔,轻盈的脚步突然变地沉重。东在楼梯的转角停下,双手默默地叉进了裤袋。
    这个世界很现实,现实到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够怎么样的。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人。
    “傅伯,不早了,送乐回去吧。”
    东交给傅伯一张金卡,摆了摆手,径直转身进了餐厅。乐凝望着这一刻冷漠得距人于千里之外的东,自嘲地撇了撇嘴,拿过傅伯手里的金卡,淡道:
    “不用了傅伯,我有骑车。”
    完后转身,动作的坚决,是延续了乐一贯的潇洒。她紧紧拽着手里的卡,为了这卡里的数字,她将自己背弃。可她依然无法舍弃掉这数字的诱惑……
    时间总是仓促,让人无奈。
    辩论赛决赛的当天上午,小妮来到乐家,重新将彩色的水晶手链戴回乐的腕间。
    “乐,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你要记得,再不要脱下来。”
    乐的鼻头有一阵酸,揉了揉小妮的头发,笑、却无言。
    “吃完饭去学校还是怎么样?”
    小妮跟着乐里外忙着,乐指了指盆里洗完的菜,说:
    “吃完了去,很久没吃我做的饭了不?今天为你加个菜,我新学来的。”
    “好啊。”
    “哼,谗虫。”
    乐斜一眼小妮,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很快,丰盛的午餐做完上了桌。乐和小妮在桌边坐下,才吃了一会儿,佩兰就走了过来,步子挺慢,看上去很虚弱。乐忙起身,扶她上桌,皱眉道:
    “你醒了?回床上去不?我端过来给你。给你留了。”
    “不用了,放假那么久,小妮来了那么多次,都没一起吃个饭,今天难得。没关系。”
    “还没关系呢,瞧你,最近气色总不好。”
    乐给佩兰端来了饭菜,都是另外装了盆的,不加油盐。佩兰笑笑,道:
    “你放心好了,遗嘱我早写好了,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靠!现在还兴写遗嘱呢?你干脆用嘴说,还爽气点儿。”
    乐在桌边坐下,忿忿得。最听不得她妈讲这样的话儿,她捱得那么辛苦,付出那么多,怎么允许妈妈就这样倒下去?!小妮吐了吐舌头,瞧乐那丫,又来火了,真是本性难移。
    “恩,这什么,真爽口,特好吃。”
    小妮伺机掉转话题。乐看了眼盘里的食物,随口道:
    “凉拌金菇,好吃吧?!特地为你做的。”
    小妮是吃得眉开眼笑。那味儿,几分酸几分甜,金菇、黄瓜、香菜……脆脆的,凉凉的,口感清爽不油腻,特别适合这酷暑炎炎的夏日——只是,为何似曾相识?!
    佩兰也尝了一口,尽管没有盐,尽管其实她近来毫无胃口,吃什么都不过是装出来给乐看,尽管其实她自知状态一天不如一天,但女儿的用心跟手艺,永远都是她的骄傲。
    “不错嘛,跟谁学的?”
    “就你那冒牌儿子贝。”
    乐不以为然。戒教了她好些东西呢。那丫的确下得厨房。小妮愣了愣,金菇像是哽在了喉头,竟然不上不下。乐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小妮,没吭声。
    “你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佩兰无奈地瞪了眼乐,续道:
    “我是你妈,既然喝了戒上的茶,他就是你哥。什么冒牌不冒牌?!”
    “他凭什么做我哥?”
    乐几万个不情愿。
    “就凭他大你三岁。”
    “抽个空找他干一架,谁赢谁老大。”
    小妮差点儿把饭给喷出来,佩兰更是又气又好笑,斜着眼瞪乐。乐却若无其事地含笑吃她的饭。
    “谁家女儿有你这样儿……”
    “行了行了,快吃,吃完了回床上躺着去。我们下午还得去学校呢。”
    “你们今年决赛辩论啥?”
    佩兰没扒几口饭,实在是吃不进。小妮和乐都愣了愣,乐眼珠子一转,道:
    “没钱不救人,行不行。”
    ……
    不是《没钱不救人,行不行》,是《卖身救母,脏不脏》。
    辩论赛决赛的现场,果然热火朝天。驾势丝毫不亚于一场德比的火爆。而决赛的正反对抗,更是高氵朝迭起。法律系对新闻系、正方对反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争峰相对,如火如荼。比赛终了的总结陈词,更是将整个辩论拉到了高氵朝顶峰。
    乐并没有等到裁判给出最后的胜负就离开了现场。这一场因她引发的口舌之战,是蓝为了帮到她而留给她的最后的礼物,可是她显然在校长和教务主任的脸上,看到一抹隐约的反感。一个人在校园里流浪,突然间,有一种茫茫然无所依从的无助感。眼皮没来由地跳得厉害,她想起大年夜那一天的跳眼皮,突然心慌不已——妈妈!
    屋子里依然很安静,就和乐平时回家时候的模样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看见平摆在房间门口地下的搓衣板,还有一旁几上的棒子。乐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沉沉往下垂去——事情果然闹得太大了?大到连妈也知道了?!
    乐总感觉有一种天塌的畏惧,颤微微,叫出一声:
    “妈——”
    “你别叫我妈,给我跪下!跪下!”
    佩兰已是气得七窍升烟,心痛得像是被撕裂开来一样。俩钟头前,她在弄堂里坐会儿,却听到了邻居的谈话,追问之下,竟然得知了自己的女儿卖身做鸡的事实。身为母亲,身为一个良家妇女,她对女儿从小传统而严谨的教育,竟然让这样彻底侮辱门风的事情悄无声息的发生。她怎能不气恼?怎能不心疼?她的女儿,怎么能让人这么糟蹋这么侮辱,恨女儿为什么会这样作贱自己到这般田地。
    更恨,为何自己会染上这样的吃人之病!
    佩兰的情绪太过激动,冲到乐的身边,一棍子下去,乐闪避不及,棍子无情地落在了她的颈脖上,立刻现出一条血印。
    “跪下,你给我跪下——”
    佩兰发了疯地叫起来。乐不敢怠慢,慌忙在搓衣板凹凸的齿痕上跪下去,焦急地想去安抚母亲。
    “妈,你听我说,妈——”
    “你别叫我妈,我没教过你去卖。与其让人糟蹋,还不如让我打死你,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解决——”
    佩兰忍不住老泪纵横,狠狠地打着乐,一棍一棍,打在乐的皮肉之上,却如同刀割在自己的心头。她的女儿,她十月怀胎,含辛茹苦,自己生下拉扯大的女儿。她宁可自己打死她,也不能让人去糟蹋去蹂躏啊#糊怎么忍心?怎么能够横得下心,想起那一个个爬在她女儿身上的男人的肮脏——就算女儿自己不在乎,无所谓,她是她妈#糊在乎#糊心疼!
    “妈,妈你听我说——”
    乐没有对母亲的棍棒躲闪,可佩兰的下手却越来越轻,渐渐得,佩兰已是跪倒在乐的跟前,泣不成声。乐也忍不住泪水肆意横流,跪着向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
    “妈,我不能看着你死啊!你不能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啊——妈——”
    妈!妈!一声声、一遍遍、一次次!
    因为她是她妈,因为是妈,所以义无反顾。
    “啊——”
    一声长鸣,撕心裂肺。乐死死地抱住母亲,佩兰哭着喊着捶胸顿足——因为她,因为要救她,她让自己的女儿都干了些什么?她可是黄花大闺女啊——
    “乐啊,女儿啊,妈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啊——女儿啊——”
    “妈——妈,我求你了,你别再这样了——”
    乐早也失去了自控能力,母女俩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是母女,血脉相通,同心同肺同根!
    “妈?!妈——妈,你别吓我,妈——”
    乐在极度悲痛之中,突然感觉怀里一沉,一看,母亲竟已不省人事。
    ……
    那是一条冗长而毫无生息的走廊。
    尽头是通向生死的大门。
    灯光惨白而冷漠。
    乐就站在这条死一样沉默的走廊上,直直地凝视着那扇大门的开开和合合。它的每一次张开,就如同恶魔的血口,似要把一切生命统统吞噬。它的每一次合拢,就像一头尽兴而满足的幽灵那样酣畅淋漓——
    医生终于走出了决定生死的门槛,只是这一次,乐忘记了自己是怎样离开医院,怎样跪倒在母亲的灵位之前的。
    恶魔将她母亲的生命吞噬。也连同她的希望跟人生一起毁灭。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
    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
    乐直直地跪在满是齿轮的搓衣板上,跪在母亲的遗像之前,手高举过头,大声而熟练地背叨着诗经之词——她犯了错,所以要罚。妈妈从来都是这样的罚她——跪在洗衣板上,将手举过头顶,背诵这首诗——即使行头再华丽,行为不端,又有何用——是她犯下不可原谅之错,不可原谅到妈妈而今避门不见。就如当天,将她置于房门之外。她就要一直这么跪着背着罚着,直到有一天,妈妈会原谅她。
    直到有一天,终会有这一天。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
    医生终于从恶魔的口中走出来,无奈而怜悯地看着孤独无助也太过年轻的严语乐。
    “你妈妈这俩个月来,病情恶化地很厉害,一直都不让我们对你说——”
    “什么?不是一直在洗肾一直在治疗的么?”
    “手术那天我就告诉过你,你妈妈的情况不容乐观。手术之后的治疗只能算作是保守治疗,勉强在维持——”
    “那我妈现在怎么样了?”
    ……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
    手术床推开手术室的门,响声震天。震得人心惊肉跳。
    乐抬起头,白色迷茫了她的双眼,空白了她的思维。那一刻,她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统统膨胀开来,整个人颤抖地不停。
    ……
    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
    医生推出来,是为了让乐再看一眼。病人经抢救无效,于俩分钟之前,死在了手术台上。这一切,麻木的医生早已司空见惯。只是他们还残存的感情,是给予这一刻彷徨而不知所措的严语乐的。
    医生上前一步,扶住摇摇欲坠的乐。乐凝望着熟睡的母亲的瞳孔里,只有惊恐和空洞。她望着妈很久,久到连自己被生生拖离开床边都不知道,久到仿佛医生从没有盖上那凄惨的可怕的白色被单。
    她就这样看着陌生的人将她的母亲推远,直至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死神正微笑地站在那里,欣喜若狂!
    ……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
    “乐,乐——”
    小妮惊慌失措地扑到了乐的身边,一个钟头之前,她跟戒安抚了乐让她不要再这样念叨下去,才出门去打点些事儿的。却没有想到,一个钟头之后回来,乐仍然没有改变姿势,仍然不曾有停下来的意愿。
    小妮跪倒在乐的身边,去摸乐的脸,冰凉冰凉。在这炎夏酷暑的天,乐的全身一片冰凉。她的双眉紧皱,双目死死地瞪着前方,就如同失去神质的人一样。那眼神,空洞地可怕,没有一丝情感。这一切让小妮惊恐不安。她哭起来,去抱去摇去吻乐,乐不能这样下去,不能这样下去——
    “乐,你看看我,看看我,乐!”
    戒回来的时候,看到哭成了泪人儿却又束手无策的小妮,还有一直僵持在那里的乐。他就这么站着,竟然无言以对。
    “乐啊,你想哭就哭吧,你不要再念了,不要再念了,当作我求你了——”
    小妮哭着哀求,不断摇晃着乐。
    一滴滚烫的泪珠,从乐的眼角滚落下来。接着,是两滴、三滴、四滴——乐死死咬着下唇,妈妈会原谅她的,妈妈会原谅她的!
    “严语乐,妈已经死了!”
    戒突然冲到了乐的身边,大声宣布。
    死!
    乐打了个冷颤。死死盯着相框里,黑白的妈。那时年轻,笑容可掬的妈。紧锁的眉、和扭曲的脸,泪水已然不自禁地开始滚落横流。小妮拉下乐高举的手,紧紧握在手中:
    “乐,你不要这样了,阿姨也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的啊。你看看我,你还有我,还有戒。乐,我求求你,不要再念了,别吓我了好不好,乐——”
    “妈——”
    乐突然叫出了声,一腔的悲愤终于如火山,喷发出了体内。小妮紧紧抱住了乐,乐哭着喊几近晕蹶,小妮更是摔倒在地很多次。戒见状,上前来,一把夹住乐瘦弱的身体,将她放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哭吧,哭出来就好。”
    ……
    母亲的去世,让乐倍受打击,一夜之间,竟是风长了十数岁。
    可是,空洞洞的房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总是独自坐在妈妈的灵位前,在幽暗的烛火里静静地坐着,黑暗里只有她一人寂寞空虚的身影。她总是这么坐着,一个整夜一个整夜。她总是能够想起妈妈的笑容妈妈的颜貌。还有妈妈对她点点滴滴的关怀和照顾。
    那是她妈!
    戒来了,他每天都会来。今天是尾七了。
    “乐,你这样不行啊,你会垮的。”
    他知道乐又是一晚没睡。他送来的饭菜也一口没动。虽然他可以理解乐的心情,但毕竟死者已矣。活着的更该好好的活。
    戒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现在,他们俩都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妈是我害死的。”
    乐冷冷地道。戒一愣,望着精神状态极端恶劣的乐好一会儿,才道:
    “你没有错,谁都没有错。没有人愿意这样。相信妈她能够理解。”
    “她理解,所以宁可死,也不让我再去卖。”
    戒一时语塞。他从没有见过像现在这样冷漠麻木的严语乐。乐的电话响了,铃声仿佛要在这沉寂的闭塞空间里撕开一道口子。乐拿出电话,是东。近来,他已找过她很多次。
    乐像是受了刺激,激动得将电话往墙上狠狠摔过去。电话撞上了墙,然后从墙上直直地摔落到了地上,又由着惯性在地上弹了俩下。粉身碎骨。戒看了眼乐,叹口气,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无可奈何,谁也控制不了挽回不了。
    “马上要开学了,你接下来的生活怎么办?”
    “开学?”
    乐觉得很陌生,她想起自己被留校查看,等待最后处理的事情。戒憋了一肚子的窝囊,真想狠狠揍一顿严语乐,好让她清醒一点,振作一些。但他下不了手,甚至连重一点的话,都对她说不出口。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你要不要回肯德基?还是酒吧?我以前做的地方。”
    “随便,有口水喝就行。”
    乐直觉地身心疲惫不堪。她告诉自己,即使会被饿死,即使不能再读书,她也决不会回去卖身——妈宁可死,也不让她再去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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